他的心难免跟着一同沉重起来, 却无论如何都寻不到一条更好的出路——眼下朝中有人称君侯北伐是贪功冒进,却不想若不趁东突厥暂被谢氏按下的当口兴兵日后又有何机会再将胡虏驱出中原;可大周的国力又的确还没恢复到可以支撑如此一场消耗巨大的战争的地步,物力人心双双被拉扯到极致, 假使君侯此去无法再次创造奇迹,或许……

“秉书。”

沉思之时她的声音忽然传来, 他侧首向她看去, 女君看向远方的目光悲伤又平静。

“算起来你入朝已近一载……如何,还喜欢做官么?”

这像是要与他闲谈、与方才沉重的气氛相差得远,他愣了一下,又认真思索起来, 答:“说不上什么喜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臣想做些事、便不能在草野当个贩夫走卒, 只是官身亦非无所不能、进退取舍总有许多不得已,此亦是太后教与臣的道理。”

她听言一笑、又打趣地看了他一眼, 像是意外他也学官场上那些人说起了漂亮话奉承于她, 顿一顿又问:“那你可曾后悔?那些所谓‘不得已’可是十分消磨人的。”

他又想了想,似乎对她的每一个问题都十分在意,正似当初在乾定宫中答策问时一般郑重, 片刻后又摇头,笃定道:“不后悔。”

“想做之事不过能做十之一二, 可若自矜不前便连这一二分都不会有——合抱之木生于毫末, 九层之台起于垒土,有些事就是要一步一步来,日子久了方见不同——有时臣想,颍川方氏清正至此、君侯其人忘身如斯, 尚且要遭世人攻讦非议,其余寻常人受的那些许委屈……又算得上什么呢?”

这回出神的人变成了她, 大约不意会在此时听到别人提起他,片刻的晃神是难以收束的思念,一别数月、她实在已想他想得紧了。

许宗尧当时却会错了意,以为女君心底还在介怀君侯此前在南境之事上的逾越——他实在有些为难,心里既敬重君侯又尊崇女君,此刻也不知该如何找补,就有些尴尬地沉默下去了。

宋疏妍也看出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当时却又不便同他解释——她其实心底也有些愧疚,许宗尧其人秉性耿介正直、对她亦有人臣忠诚之心,她却与方献亭……也不知若他有朝一日知晓了他们之间真实的关系,会否也会对他们生出厌憎鄙弃之心?

“那倘若不做官呢?”

她微微别开眼睛,将话也一并岔开了。

“倘若生逢盛世不入台城……你最想做什么?”

这问题像在问他也像在问自己,许宗尧感到她那时的神情有些出离,抬望眼与她一同看向远处的灯火星辰,思绪也渐渐飘得越来越远。

“也许做些著述吧……”

他的眼底泛起淡淡的光亮。

“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1)……曹子桓话说得透彻,只是他自己未能做到罢了。”

“若我朝仍是盛世,或许臣便当真振衣濯足归于山林,种豆南山,日赏朝云,笔墨为友,终老一生。”

这实在是美妙的设想,倘若她不入皇城大约也想过同样的日子——方献亭呢?倘若他不是颍川方氏之后,会否也愿同她一起这般清淡平常地度过一生?

她想得有些痴了,醒神时台城还是台城、凤阳殿还是凤阳殿,她不能同人提及的爱人还在遥不可及的远方,生死难料、归期不定。

“孤倒确想看你多写些文章,”她转头看向许宗尧,已从不真切的幻想中抽身而出,“金陵埋没了状元郎,后人当知光祐年也曾有青史第一流的锦绣风致。”

许宗尧闻言一笑、坦然受了女君的赞誉,两人相视一笑,便是这世上君臣难得的相惜相敬霁月光风。

光祐年当记之事……

……这也总能算上一桩。

此后数月,金陵接到的消息有好有坏喜忧掺半。

东突厥的都罗本就不愿与金陵议和、当时和谈不过是受形势所迫,眼下被西突厥多番怂恿利诱、果然便又动开战之念,半月之内血洗王庭将主和一派势力清洗殆尽,随即便自东向西与拓那对朝廷军形成夹击之势。

金陵闻讯震动,少帝气得亲自下旨砍了都罗次子毕忽努的脑袋、还派人将其送至江北羞辱对方,只是此举除泄愤外实在没有别的意义,江北之战局已由此乱成了一锅粥;幸而方献亭出征前已料到东突厥会背信毁约、新岁时请谢辞南下也是为商议防御布置,朔方几镇节度使尚受皇命,西北一线的战事暂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只是如此一来朝廷供给粮草的压力便更大,江南民怨之声亦越发难以控制,坊间许多百姓要求朝廷撤军休战、便是将中原舍给异族也无甚不可,六月时渐次爆发了几场暴丨动、都被千机府派兵有力镇压了下去。

宋疏妍万分辛苦地在朝内稳定局势,方献亭在前方大约也有所耳闻,七月里他在奏报中请增派三万神略军驰援、便是在为将决战提前做最后的准备;宋疏妍自不会不应,不顾洛阳派的阻挠参奏将五万神略军派往商州之南,长安近在咫尺,只要能将西都故地收回她便有余地安抚民心平息争议。

北边那个伪朝廷也知金陵在做什么打算,钟曷是发了疯、一把年纪还要亲自领兵上战场抵挡朝廷军,双方在商州一线你争我夺你进我退、每日都要死上成千上万人,突厥人、汉人,中原人、江南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人间地狱不外如是。

神略军精锐之师、一越大江便令战场上的形势一变,东西突厥合力截杀也未能阻遏其与大军会师,方氏旌旗越来越多地插上原本就属于大周的中原土地,只差最后一步便要再次推开西都长安的城门。

敌军闻风丧胆,天下人皆翘首以盼等待着还都之日的到来,拓那见势不妙、将京畿道以西岐州诸城胁为人质,称神略军凡进一里便屠一城、誓要以江北数十万汉民性命逼金陵就范。

“蛮夷狡诈卑劣!我朝岂能受之胁迫!”

消息送回江南,乾定宫中当即吵得沸反盈天。

“他们是被逼入绝地狗急跳墙!正因如此我军才更当一鼓作气拿下长安!卫铮钟曷气数已尽,如何又能放虎归山遗留后患!”

“胡人杀人如麻嗜血成性,便是今朝我军退让保得那几城百姓一时性命、他日也难保不被拓那都罗滥杀泄愤!当务之急是先取长安,岐州上下若死也是为国取义、光宗耀祖必当含笑九泉!”

一番陈词慷慨激昂,仿佛那数万百姓的性命便是浮萍草芥不值一提,或许身临绝境之时人人都已杀红了眼,衮衮诸公平素常言的仁义道德也皆被捐弃不顾了。

“一派胡言!”

群臣之中最先站出来的还是许宗尧,少年卿相刚直果决,从不畏惧受千夫所指、成众矢之的。

“那是心向大周的百姓!是盼望王师的遗民!数万之众何其重也,焉可随意弃之不顾!”

“便是不念所谓王道仁义、只论诸般权术心计,今若大周踏着万民尸骨去取长安、西都便成血腥耻辱之地!自此天下人心离散,又有谁人还愿诚心归附!”

几句质问刊心刻骨,直逼得那几位比他父亲还年长几岁的老臣哑口无言,他们气得胡须都在发抖,又劈手指着许宗尧问:“那舍人以为当如何?”

“北伐一战已逾半载,长安就在眼前,难道便要打道回府?”

“举国上下节衣缩食方才征得粮饷以供军需,那些真金白银便也就这般白费了?”

“江南已有暴丨动乱象!若君侯此去无功而返,朝廷又该拿什么去堵那悠悠众口!”

你来我往寸步不让,无论谁都有一番绝不会被驳倒的道理可讲,生死存亡之际人人都在拼命挣扎,那是一场惊天的豪赌,人命与皇朝便是棋盘之上相互厮杀的棋子。

“太后……”

激辩声中一道沉稳老迈的声音缓缓响起,一时间众人便都安静了下去,甚至一向桀骜的许宗尧都低头恭敬地拱了拱手,原来开口之人正是他的座师、当朝太傅陈蒙。

宋氏衰微之后太傅俨然已成满朝文臣之首,甚至在这君侯离朝的当下更成了辅臣之中最得人望的一位,此时乾定宫中静默无声、人人都在等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天子之师给出他的谏言。

“诸位大人所言皆在理,老臣却以为此事非陛下与太后所能决断。”

“前方军情千变万化,其间变数难以捉摸,自西都越江传送军报至于金陵、八百里加急也须耗费两日功夫,来回四日必贻误阵前军机,于我朝有大害。”

“君侯南征北战经多见广,身在阵前当最知进退之法,依老臣之见未若将裁夺之权皆授君侯,此役无论是战是和、群臣皆无二话。”

言语一出四座皆静,沉思过后无论哪派皆深以为有理——是啊,太后一介妇人,少帝半大孩童,能懂得什么领兵打仗之事?他们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臣子亦不过是纸上谈兵,平白争论毫无意义,最终若结果不如人意必也会沾上一身骂名,何如将一切都丢给君侯做决断?他方献亭不是专断强臣么?当初南境之事都能一人定乾坤,如今对上突厥人又如何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