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后至于除夕, 因光祐以来两战皆胜、且又是南渡之后首逢新岁,宫中便难得张罗起一次大宴,取万象更新继往开来之瑞意。

文武百官应邀携家眷入宫赴礼, 依次落座后方才感叹这一年来朝中风云之变幻:去岁此时因太后垂帘而意气扬扬的金陵宋氏已然转衰,尚书令去后辅臣之势不再、阖族又因被迫缴足六万八千贯赎款而元气大伤, 眼下在朝中的位置正是不尴不尬, 与太后的关系也是微妙到了极点;方氏也不遑多让,虽则半壁紫绯并无变动,可在百官同僚眼中却终归是有了不同,君侯强权令人生畏, 即便是一心为国也终究难免招致非议, 或许如先国公那般忠义两全敬奉皇室之人已不会再有, 方氏也不再是过去那个对天家百依百顺奉命唯谨的方氏了。

反观此前与太后闹到剑拔弩张的洛阳派如今倒是平和起来了,他们享受着新政带来的均势福音、每日只要高高挂起旁观江南士族惨淡经营, 真是优哉游哉志得意满。

宫殿之内一人千面其情百态, 谁也分不清什么是真而什么又是假,宋疏妍与少帝一同赴宴落座时心中只有一片静,既不见什么愁绪、也没有什么欢喜。

“元正启祚, 万物惟新,山河永固, 庆寿无疆——”

群臣叩首山呼, 口中所言都是顶体面吉利的话,少帝闻之大悦、又念新岁过后北伐将始而情绪格外激昂,大声将“山河永固”四字重复了两遍、又不顾众人阻拦闷头饮了三大杯酒,大宴未至一半便是满面红光了。

群臣自然也都要近前来敬酒的。

往年最先来的都是宋家人, 今年宋澹已故、宋泊只始终面色冷淡地坐在下首,从头到尾都不曾朝殿上的侄女看上一眼, 宴至一半更称身体不适要提前告退,场面一度难看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方氏自然也不便同太后走得太近,即便方献亭实际就坐在离宋疏妍很近的位置,敬酒时却偏偏要绕过她、只单单与少帝同饮,群臣百官都在看着,他们连像去岁那般彼此偷偷远望一眼也难办到了。

只有几个年轻的臣子是真心来向她恭贺新岁的。

许宗尧过去总对太后心存戒备,大约本意里对女子主政总有质疑、更恐她为母族所胁阻滞朝事,可在新政过后这些疑虑便全都消散了——那是一位真正的女君,在柔弱沉静的外表下有一颗坚毅果决的心,她可以不畏艰险做该做之事行该行之路,绝非虚占其位徒有其表的附庸傀儡。

他心悦诚服地对她行礼,她则平静温和地以茶代酒应他之奉,还道:“去岁多艰,许卿劳苦功高,合该是孤敬你的。”

劳苦功高?

他不过只是奔波几地做了些腿脚功夫、最大的不易仅在于同人对峙争辩,可她却面对着与母族的决裂、如今在朝中几乎已是众叛亲离,与她相比他做得那些又算得上什么呢?

“太后言重了……”

他再一次词穷,原本口若悬河的本事一应丢了个干净,她却好像明白他的心意、明明没比他年长几岁却好像比他成熟得多似的,对他淡淡一笑,依稀也有几分真挚的感激。

“你我都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于心无愧,来路不问,”她既像是他的君主又像是他的友人,“……也就够了。”

如此清浅寻常的言语,却莫名让人在那新旧交替的一刻心生震动,或许直到那时他才真正感到那个女子内心的澄明,其居垂帘之位匪因权欲作祟或形势之迫、而是亦有自己牢牢坚守不肯丢弃的东西,足可令每个亲眼得见之人肃然起敬。

“是。”

他恭谨地对她一拜,终于彻彻底底一心一意成为她的臣子。

“……臣受教。”

而当时大宴上最引人注目的一位来客却是久未在朝中露面的两镇节度使谢辞。

幽州谢氏乃当世名门,谢辞本人亦是颇具传奇的一员骁将,太清之后西北溃败、若非有他一力在范阳抵御胡虏筑牢防线、恐东都早已沦丧等不到方献亭回兵来救,而若非颍川方氏声名太盛珠玉在前,他幽州谢氏的威势自也当更上一层楼。

今岁他又再退突厥,即便其中少不了方氏与姜潮的襄助、也终究是摘去了第一等显赫的功勋,群臣百官其实并未料到他会亲自赴金陵贺岁,毕竟南境之事过后朝廷与各方节度使的关系已有几分微妙,台城于他亦多少是有几分凶险的。

然而他确是来了,殿宇之内金碧辉煌亮如白昼,他依礼参拜过太后与少帝、又进了自江北带来的贺岁之礼,此后便整晚都坐在方献亭身边不时相互交谈,与旁人却都不甚热络——百官的心思都活泛、不久便品出了味,心知君侯即将越江北伐、朔方几镇的节度使能否全然服从调遣乃是他心中一忧,这谢辞乃是当今势力最强的两镇节度,将之召来金陵贺岁是为向天下人宣告他对朝廷的忠诚,亦可对朔方几使形成威慑;那谢辞在今岁的战事中屡受君侯之恩,想来也是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如今两人走得这般近倒是让朝中的形势又微微偏向方氏了。

几番计较之下时辰渐晚,傩舞之后酒过几巡,群臣又随太后与少帝一同至殿外看过礼部精心备下的火树银花,一场心思各异的宫宴便算是到了头;宋疏妍已是薄醉,与少帝一同离席时还是回头无声看向方献亭,他似有所感,亦抬头与她目光相对。

她忽然很想他抱抱她,即便他们之间早已离别过许多次、即便她知道今夜他很难留下,至少除夕她还是希望有人可以陪她一起度过,否则叔父提前离去是投向她的冷漠憎恨的目光将很难被她忽视遗忘;她回过了头,想一想还是侧首低声对朝华说:“去同中郎将说,孤已有许多日子不曾见过嫂嫂和晗儿,今夜便晚些离宫、在梅林水榭简短一叙罢。”

……她总还是需要家人的。

梅林的琼英终于又开满了,潋滟的花色绵延不绝、风一吹便像是江南鲜少会落的雪,红白交杂错落翻飞,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她早一步在水榭中等候,不多时二哥二嫂便带着孩子来了,那时的时辰其实已经很晚,可晗儿大约刚见过火树银花、此刻一张小脸还亢奋地红着,精神倒还足得很。

“小姑姑——小姑姑——”

宋晗如今已经五岁,正是虎头虎脑活泼爱闹的年纪,见了宋疏妍便一路小跑奔过来结结实实撞进她怀里、明明也没见过她几回却竟也半点不怕人。

宋疏妍笑着伸手把他抱住,随即二嫂嫂娄桐的训斥便到了,说孩子:“都同你说过多少回了,见了小姑姑要行礼问安说‘太后千岁’、不许这样冒冒失失没规没矩!”

她走得慢些,二哥宋明真便也一路陪在她身边,两人堂堂正正相携而来,实是一对神仙眷侣。

宋疏妍看得有些感慨,一面隐隐觉得艳羡,一面又不可避免地再次想起坠儿,过去的事总是说不清的,或许这世上许多人事的确就是有缘无份罢。

“无妨,今日除夕守岁,只有小姑姑没有太后。”

她笑着接过了话,抱着晗儿的手犹未松开。

“嫂嫂也快坐吧,不必拘礼。”

晗儿一听小姑姑这般说了、便对母亲做起神气的鬼脸,娄桐无奈摇头,谢过宋疏妍后方才依言在水榭中坐下;宋明真始终在旁护着,小心的模样看得宋疏妍有些讶异,不禁问:“嫂嫂这是……”

娄桐当初在闺中性情便是爽利,此刻说话也不藏着掖着,美丽的脸颊略微染上绯色,答:“不过是又有了身子……子邱贯爱这样大惊小怪。”

中郎将挨了妻子的埋怨、眼中的笑意却是更浓,好脾气地在旁殷勤照顾、像是生怕人磕了碰了有半点不安宁,即便不开口言语也能教人清楚知晓他对她的情意。

宋疏妍看着他们,忽而感到自己过去对所谓“天伦”的幻想已变成了现实,虽则并未应在自己身上、却到底是令人欢喜的。

“竟还有这样的喜事?”

她笑着接了口,目光又在看向嫂嫂尚未显怀的小腹时浮现隐约的向往和怅然。

“那我合该给上一份礼,今夜也不该再让嫂嫂乏累了。”

她二哥自来同她亲近、却也一向都是心粗,当时并未察觉妹妹不露痕迹的失落,只笑言:“她这几日也是在家中憋得狠了、总说要出来透口气,今日走动一番也好,省得回去又要跟我闹……”

娄桐闻言扭头瞪了他一眼、大约是不满丈夫在人前说自己的坏话,夫妻间的亲密总是旁人插不进的,即便是亲妹妹也只能做个局外人罢了;宋疏妍在一旁看着,渐渐也就只能沉默下去,还是娄桐先察觉了她的游离、于是连忙悄悄在衣袖下拉了丈夫一把,又主动同小姑道:“宫中风景独好,能来见见也是这孩子的福气,哪里就算乏累了?”

宋明真迟一步才意识到自己冷落了妹妹、一时心中也是十分愧疚,转头又附和:“正是了——我们一同守岁、就像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

这又是不聪明的话,难免要让宋疏妍思及一些不甚顺遂的往事,年年新岁都是离开外祖母的日子、偌大的宋府更难寻一个安稳的角落,她其实一直都不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