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父王——”

急切的高呼一路传来, 令休沐日好不容易得闲昼寝的阴平王不堪其扰,眉头紧锁着翻身坐起时只见幺女快步闯进了门,将欲上前为她引路的婢女都撞了一个趔趄。

“……兰儿?”

卫弼有些惊讶, 不意自己一向颖慧端庄的幺女竟也会露出此等张皇失控之态,正要出言相询, 却见女儿当先满面正色地坐到自己身边, 开口便是石破天惊的一问:“父王可知,十年前君侯曾欲求娶金陵宋氏女?”

“……他曾想要娶她!”

范府后园隐蔽的角落中宋疏浅的神情尖锐扭曲,提起这桩陈年旧事眼底仍有挥不去化不开的妒恨怨憎。

“什么高高在上的太后……当初不过就是一条仰仗我母亲垂怜过活的可怜虫!天晓得她背地里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哄得贻之哥哥为她倾心,三年孝期未过便一意要娶她!”

“她呢?西北大败的消息刚一传来便要另寻高枝!说什么是受家族所迫方才嫁去洛阳, 实则我看她根本是巴不得要为自己另谋后路!——我太蠢了!蠢到白白让她钻了空子!”

“父亲从不让人提起她和贻之哥哥的事, 甚至不惜犯下欺君之罪隐瞒先帝!——他护了她那么多年, 让她做了那么久清清白白金尊玉贵的一国之后!她却忘恩负义逼死了他!甚至要毁了整个宋氏!”

尖刻的控诉层出不穷、似乎心底真有无数经年累月积攒的怨气,那一句“钻空子”最是惹人发笑, 仿佛全然忘却了自己当初闻讯时是何等抗拒嫁与先帝、又是如何想尽办法捐弃脸面抗婚逃离的。

——而卫兰听后却只当场被震惊到失语。

……他们竟曾一度谈婚论嫁。

她以为他们顶多就是旧时相识, 即便彼此有过情愫也是朦胧未发,颍川方氏向来受人瞩目、君侯那时已承主君之位又怎会轻易与人定下婚约?何况当初宋氏地位也并不多么显赫,一个在长安丢进人堆里找都找不见的寻常贵女、怎么有资格同他缔结婚约?

可偏偏事实就是如此……寡情矜高如他, 竟也曾对一个女子爱重至此。

说不清的酸涩滋味一瞬漫溢,强烈的疼痛与羞恼令圣人都难以招架——卫兰有些失控了, 她用力抓住宋疏浅的肩膀, 尖锐的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肉里,一双眼狠狠盯住她的眼睛,她的逼问又凶又急:“你可知说谎的下场是什么?那是我朝君侯与太后!臆造诬捏是要掉脑袋的!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我没有说谎!”

宋疏浅的答复却更坚决。

“宋氏上下每个人都知道!方氏族中也都心知肚明!”

“你大可以去查去问!太清初年贻之哥哥在江南做过些什么,他和他母亲专程转道去钱塘又做过些什么!你去查啊——查啊——”

凄厉的嘶喊过后她似也脱了力、挣开卫兰的手缓缓跌坐在地, 眼泪肆无忌惮地向下坠落,那时的她不知何故竟浑身颤抖难以自抑。

——她在害怕么?

为自己违逆父亲之言、对一个外人说出了阖族上下最大的秘密?

——还是仅仅觉得痛快?

因为自知早已无路可走, 是以索性玉石俱焚将所有人都拉下地狱?

她无法回答,从因一时激愤而将一切往事和盘托出的那一刻起刀俎便去到了他人手中,她的命、宋氏满门的命、扶清殿中那人和方氏上下的命……都再无法由自己掌控。

可——

“你要为我报仇……”

宋疏浅反客为主攥住卫兰的手腕,眼底闪动着恐惧又亢奋的光,或许她实在被屈辱和痛苦压抑得太久了、而近来父亲和兄长的相继离去又让她惶惶不可终日——毁灭正是她的福音,她要一切凌驾于她之上的人都随她一起万劫不复,要在一片废墟中寻到可供自己藏身的阴沟。

“为我也是为你自己——”

“那个人她欠我的——”

“她永永远远都欠我的——”

“……你说什么?”

卫弼的声音微微发颤,震惊之余神情又有几分恍惚。

“方贻之和那个宋家的小太后,他们……”

——这……这怎么可能!

他从未听说方献亭同哪家贵女有什么牵扯,当初在长安也不见晋国公府同宋氏走得近!何况中间还隔着先帝……天家手眼岂是等闲?迎娶帝后必要查清过往来历,凭谁能将如此大事严丝合缝地瞒上整整十年!

可……许多事又似乎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先帝驾崩时方献亭那般护着他身后的孤儿寡母,甚至不惜将调动神略的玉令交给宋明真这个外姓之人——还有这次联姻之事,他阴平王府已将姿态摆得足够低、偏他颍川侯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领情!

——那如今呢?

如今他与天家的所谓“不睦”究竟是真是假?那小太后是已与方献亭斩尽前缘互生芥蒂、还是两人暗渡陈仓一同在天下人眼皮子底下做戏!

眨眼之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卫弼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辨识不清;卫兰见父亲神色几变、便知他也已对此事上了心,原本在外人面前强自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她红着眼眶紧紧抓住父亲的手,哑声说:“女儿不愿自诉苦楚令父王烦忧,只是若此事为真、那宋氏太后未免也欺我太甚!父王……父王定要为女儿做主!”

她心中对被拒婚一事仍存执念,可她父亲想的却已是朝堂上的权力争斗——那方献亭眼下若与小太后并无首尾便罢,若有……那这大周社稷岂不成了他方氏一家的掌中之物?天下政务皆逃不开他的手眼,甚至那龙椅上的少帝也成了他的活人质!他已坐拥天下兵马,若连垂帘主政之人都是他的帮凶,那……

大周……危矣!

卫弼猛地出了一身冷汗,卫氏皇族血脉终于在此刻令他抛却私欲看到了潜藏在更深处的危机;他一手挥开女儿的拉扯、焦躁地在房中走了数个来回,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下定决心冷面沉声高喊:“来人!备车!本王要拜会太傅!”

说起来,如今声望日隆的太傅陈蒙确不愧是天下读书人之表率。

他出身微寒少时丧父,自幼便寄居舅父家中辗转求生,家贫无足师从乡里大儒、遂多假借藏书兀自苦读,年十六中秀才、未及冠而中举人,令和年间高中状元,自此长留西都治学为官,乃是真正的寒门贵子朝中清流。

他追随先帝的时日也久,曾任太子少师长伴东宫左右,在元彰年间夺嫡形势最凶险时也不曾弃先帝而去,是以终得天子信重而以庶民之身官至五辅,如何不算可堪名垂青史的一段传奇?

即便至于今日他也依旧谨言慎行闻过则喜,将今上下赐的府宅辟出大半开设学堂供寒门子弟求学,平日若不在家中便长留宫中集贤殿博观群书,其心之净乃古往今来之罕见,也莫怪天下士子皆称之颂之敬其风骨了。

卫弼乘车去他府上拜见、仆役只称太傅今日仍在宫中读书,遂又马不停蹄往宫中递了帖子求见;王穆亲自至宫门前相迎,入集贤殿时天阴如晦寒气袭人,殿门一开更觉冷意扑面,比外面还要冷上三分。

“太傅是爱书之人,总说殿中太热不宜保存典籍,是以这集贤殿内终年不燃炭火……”

王穆笑着对阴平王解释,后者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些琐碎之事上;他一边潦草地点头应付、一边匆匆随之在一排排过分高大的书架间穿梭,书页陈年堆积生出的霉味令他心底更加烦躁,总觉得这幽暗深邃的藏经殿像是一座埋葬死人的坟场。

“太傅——”

终于在一片黑暗中他看到了一簇火光,是太傅陈蒙执灯在架下翻找书籍,听到声响回头望来,老迈的面容被摇曳的烛火映出深邃的阴影。

“阴平王。”

他对他点头问好,却似乎并不对他的突然造访感到意外,那时其实还与站在他身后的王穆对视了一眼,只是心乱如麻的卫弼却并不曾察觉。

“本王与太傅有政事要谈,便不劳中贵人作陪了……”

他回头心不在焉地打发王穆,措辞草率颇为失礼,后者却不介怀,笑容得体地对两位辅臣一欠身、随即便默然退了出去;卫弼听到集贤殿门一声轻响,再看向陈蒙时神情便是越发复杂,又听对方悠悠问:“不知阴平王寻老朽所为何事?”

……何事?

此事原委曲折、而他其实也只是听幺女提起而并未经过查证,如何就能轻易开口与人议论?卫弼自身也觉不妥,只是心中的忧虑却又令他恐慌难平。

“本王有一绝密之事欲与太傅相商……”

他压低声音靠近陈蒙,细看去额角已是冷汗密布。

“事关我朝社稷安危……不知太傅可有心一听?”

殿阁之外腊月的寒风呼啸不停,新岁将至之时深宫的凄冷总是令人心惊;陈蒙的目光十分平静,唯独手中的烛火始终飘摇,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这些局中之人大约永远无法亲眼得见风平浪静。

“如王爷所指乃是十年前那一桩旧事……”

陈蒙的声音深重一如古井无波,沧桑的双眼又在那一刻显出与平素截然不同的隐忍与锐利。

“……便不必与老夫开口了。”

卫弼闻言如遭五雷轰顶、一息之间遍体生寒而口不能言,伸手指向陈蒙时连指尖都在不停发颤,出处莫明的恐惧令他毛骨悚然战战兢兢。

“太傅……你……”

“……你全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