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做?

金陵宋氏是她的母族, 更是此次土地清查背后最大的障碍,天下人都在看着她,她不做决断群臣百官便不知该如何执行圣意, 而一旦手软新政便将成废纸从此不了了之。

“大义灭亲”……

……似乎已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她对宋氏早已无怨,打从八年前与父亲明言恩断义绝的那刻起彼此就如陌路再无瓜葛, 只是他们大约还指望凭所谓血脉将她拴住, 但凡她秉公办事便是“忘恩负义”、“公报私仇”——她几乎已能想见后续的走向,宋氏族中会对她的决断有多少非议反抗,还有父亲……

她闭了闭眼,心中有许多难言的疲惫无助, 抬眸时正撞上他的目光, 深知面前的男子从来都比她更艰辛孤独, 而他始终沉默着坚持忍耐、从未将半点自己应负之责转嫁他人。

“走一步看一步……”

她笑一笑,无意再同他说更多。

“许卿也已做出不少成绩, 应当回金陵好生歇上一段日子了。”

他挑挑眉, 意识到她不想同自己再说此事,下一刻又忽然被她抱住了,女子委屈的声音就在耳侧, 柔柔弱弱地抱怨:“做什么又要说起政务?明明平素日日都能说的,现在只有一刻工夫可以说些私话, 你却还要同我说这些……”

五分真五分假的不满, 倒是立刻再次勾起了他的歉疚——他们之间的余裕少得可怜,确是半点都不该被浪费的。

“你身边的人都可信么?”

他忽然问。

她一愣,却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起这个,倚靠在男子肩头静静想一想, 答:“你是说朝华和夕秀么?——她们倒是跟我很久了,当初也是先帝亲自安排到中宫的——办事都很牢靠, 至于可不可信……”

平素代为传话理事都很妥帖,可毕竟不像坠儿自幼便陪在她身边、彼此难免还是隔着一层,譬如她与他之间的事、她便半点都不敢教她们知晓……

他应了一声已然会意,沉吟片刻又低声问她:“若我安排些人进宫在你左右伺候……你可会不喜?”

她眨了眨眼、却没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他咳嗽一声、神情有种微妙的局促,一默后又道:“不是总怨我不能陪你么?……此处和扶清殿人多口杂,我自不能随意出入……但若换个地方,或许……”

——换个地方?

她终于醒过了神,明白他是在为两人之后的相见做打算——她身边的人事不能轻易改动、否则必会惹来各方注目,但另安插些别的人却容易许多,他身边有得力的、于她而言更是便利。

“那自然好——”

她立刻应了,美丽的眼睛倏然一亮、终于恢复了几分少女时的神采,啁啾的莺雀在他指上跳跃,翅膀每一次可爱的抖动都令他感到由衷的愉悦。

“我如何会不喜?只怕她们来得太晚——你什么时候让人进来?明日么?后日么?”

她像是迫不及待,对他的信赖更纯粹到令人无奈的地步——他叹一口气,失笑地摸摸她的脸颊,哄:“过几日吧,总要寻个合适的机会。”

她点点头,也知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只是有关他的一切总能轻易撩拨她的心弦,偌大的深宫原本那样幽邃可怖、可一旦有他作陪便立刻显得烂漫温情——台城之中有那么多座堪比仙宫的殿宇,每一处都可做他们秘密厮守的温柔乡,她想与他朝朝暮暮一同度梦,哪怕永远不见天日也毫不可惜。

“那我等着你……”

她又忍不住要吻他,因被男子抱在腿上难得能够居高临下与他亲昵。

“但……也不要让我等得太久了……”

后一句实在太惹人怜,他的心被磨得特别软、过去八年不断牵绊他的那些铁一般森严强硬的戒律似乎也都似春水一般化去了,也许他们都从未曾贪求什么结果,只要得到刹那的成全便可以心满意足。

“要不要摔个东西?”

他忽然问她。

她迷迷蒙蒙的身子都软了、全不知他在问什么,他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说:“你我不是不和么?摔个东西,显得真些。”

她这才听懂,当即忍俊不禁失笑出声,先嗔他一眼,又回头在御案上扫视过一周,挑中一只青瓷笔洗,取到手后折身悄声与他耳语:“我都不知你这样会骗人……”

说完便看着他的眼睛将手一抬,笔洗滚落在地发出清脆响亮的碎裂声,他们同时听到殿门外传来宫人低低的惊呼,像是当真被他们吓着了;她窝在他怀里笑,像做坏事得逞后的孩子一般得意,他只怜爱地刮刮她的鼻子,又伸手轻轻为她擦拭被他吻花的口脂。

她半阖着眼睛享受他的抚摸,心里却知一刻钟的时限到了、他这是在同她告别——他好像很擅长同人分离,即便在遗憾的时刻也能给她缠绵的慰藉。

“与你母族的事,不要总想着一人去背……”

他连别语都是动听。

“要时刻记得……我一直在你身边。”

两日之后许宗尧还朝,从五品上户部司郎中的气派可没多么大,一头青驴两袖清风,也就那样孑然一身地回来了。

近来朝野上下的关注皆被君侯平南境之事分去了,实则若无此事在前许宗尧与江南大族之间的斗法才最值得一看——这小状元书生意气不通世故,果然愣头青一般将自己逼得无后路可退,离开金陵时还是风风光光的天子门生,如今不过半载便被人烧了祖宅又折了一条腿,说来也实在教人唏嘘。

他回城那日宫中曾派人去迎,说是太后念着他这半多年的辛苦、特在青溪之南为他赐下一座新宅,可容他安顿母亲并将养身体;他拖着伤腿跪地谢了恩,将母亲接去后却半刻也不曾多留,只一意要入宫求见太后。

“许大人,你多少也听一句劝……”

宫中来使闻言十分无奈,慨叹这位状元郎实在有些不知趣。

“太后近来要操心的事太多、还没轮到你这一桩,眼下进宫对你不利,说到底还要教太后为难……”

这番点拨已十足慷慨,奈何许大人不仅不会懂事地往贵人手中塞几两金银、反而还更执拗地当众一揖到底,高声道:“臣有要事上达天听,烦请尊使代为通禀。”

朽木难雕冥顽不灵,气得那宫人也是拂袖而去,通传之后扶清殿内传来消息,称太后今日政务繁忙无暇见他,他却竟就那般无所顾忌地长跪宫门之前、终于在日落之际逼来了传召觐见的消息。

来迎他的正是太后身边的女官夕秀,身边另携一架步辇、说是太后悯其因伤不便行走而特意赐下的,许宗尧谢恩不受、仍执意独自行走至内宫,一瘸一拐的模样惹眼极了,令往来经过的宫人皆不禁侧目而视议论纷纷。

行至扶清殿时许宗尧额角已坠满冷汗、前不久在坠崖中重伤的腿还在不停打颤;他在门外理正衣冠、收拾停当后方才随夕秀入内面圣,当今太后正在外殿用着晚膳,室内清雅幽静檀香缭绕。

“臣许宗尧,叩见太后。”

他低眉敛目恭行跪礼、并未抬头看那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女子一眼,对方亦只淡淡应了一声“平身”,而后又道:“许卿远归金陵一路劳累,想来也还不曾用过晚膳,今日便与孤同席吧。”

“来人,赐座。”

殿中宫人已然领命,许宗尧却还端端正正跪在原地,明明腿上的伤已让他面色惨白汗流浃背,却仍固执地躬身叩首不肯起身。

“臣此去清查劳而无功,今返台城实无颜再受天恩……”

他字字清晰地说着,声音还同半载前在乾定宫中一般坚定泰然。

“且臣有一言问太后,若所得之复非同所想,则更不当食天家之禄。”

这前一句尚可算是寻常,后一句却说得十分放肆——区区臣下岂可质问君上?末尾的“不当食天家之禄”则更像是威胁,仿佛当今太后还要受他的考教、若答得不好便要受他的惩处似的。

众人听言皆是色变,唯独宋疏妍淡淡一笑,素手轻轻搁下玉箸,她的声音依旧平和,道:“卿但言无妨。”

许宗尧再一叩首,继续道:“土地清查兹事体大,各州近况臣七日一报上呈御览,太后当知形势之变、更当明时下滞碍所在——今召臣还朝,究竟是因断臣无能不堪托付社稷,还是只因不愿身陷众叛亲离之困而失外戚之助?”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尤其那句“外戚”更是大逆不道,话里话外都将宋氏敛田之过和太后临朝之权牵在一处,根本无异于指着她的鼻子骂;扶清殿内一时静极,众人都被这从五品小官的一番狂言吓得汗毛倒竖,过了好半晌方才听到太后开口,语气分明也沉了,说的是:“许宗尧,你放肆。”

那小状元并不惊惶,听得这句训斥也依旧神色如常,下一刻忽而起身抬头直视太后双目,继续面不改色道:“当日臣入宫应考,曾于大殿之上在衮衮诸公面前许下一诺,称入等为官后必克己奉公不吝己身、披肝沥胆鞠躬尽瘁,在朝惟受圣命不结朋党、在野视民如伤询于刍荛,虽伤而无悔、不死则不休。”

“今臣一息尚存,仍可为国不避斧钺成仁取义,如太后仍有心为民公断,则臣必赴汤蹈火甘之如饴,而若太后已无秉公灭私之勇,亦可早日告知于臣,臣可振衣濯足归于山林,不必终日在朝枉费心机虚度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