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平王原本自恃占理咄咄逼人, 此时一被翻出旧账却一瞬哑然——在场眼明心亮的臣子都已听出太后弦外之音,倘若洛阳一派当真要抓着颍川侯此次的过错不放那她便要将当初卫麟的劣迹再揪出来论罪,也不知单是为了护着君侯还是想要继续维持这朝堂之上的均势。

卫熹至此总算寻到了机会开口, 连忙从旁帮腔道:“正是!诸卿同列五辅,朕之赏罚总不可厚此薄彼——此事……”

“那太后与陛下欲如何处置!”

卫弼已是恼羞成怒, 竟当众打断天子咄咄逼人。

“颍川侯身居高位便可一言动三军、一念封一城?先帝在时谁人又敢如斯放肆!

“若他方氏一族倚仗权位便可不敬皇命不遵法度, 那这天下究竟是卫家之天下、还是方氏之玩物!”

一通申斥犀利尖刻,却是将此前朝中诸多暗议一下搬上了台面,少帝被逼问得哑口无言,其余臣子亦觉这般指控极易招来腥风血雨;果然下一刻朝中方氏官员皆大怒, 半壁紫绯威压无限, 孰肯坐视自家主君当廷蒙冤?方兴眉头一皱便欲反呛, 却见主君目光铁寒向自己投来警告的一瞥。

“令者,言最贵者也;法者, 事最适者也。”

众人只听君侯声息平静字字清晰。

“臣受先帝之托匡扶社稷, 便不当苛待于人而薄责于己,今请受脊杖六十,请太后与陛下赐罚。”

语罢躬身叩首, 徒留满朝文武惊愕慨然。

脊杖……

此刑乃以刑棍重杖于背,却比此前阴平王世子所受臀杖严酷百倍, 于常人不过区区一二十数便可重伤、稍不留神又易致残, 要打足六十……

……是会死人的。

“君侯不可——”

这下别说是方氏族人、便是一干中立派的官员也都看不下去了——如今这残破凋敝的朝廷皆仰仗君侯一人保全支撑,若他死了、洛阳金陵二派必将朝廷搞成一片乌烟瘴气,巍巍大周三百年社稷、便当真要毁于一旦了!

“请太后赐罚!”

争执吵嚷间那位权臣却又再次开口,威严冷肃的声音在大殿内清晰盘桓, 语气断然如同逼迫,彼时无人发觉他这一句中只有“太后”而不再有“陛下”——卫熹听得真切, 那时自己龙椅之后的帘内分明传来一声异样的呼吸,像是女子脆弱而压抑的幽咽,听来令人莫名心悸。

“中郎将何在?”

她终于发了话,声音极稳、没有半点所谓的凌乱失矩,卫熹不禁疑心方才是自己听错了,回头时则见中郎将宋明真亲自手执刑棍上得殿来,太后金口玉言紧随而至,在一声声朝臣的激辩吵闹中冷冷道:“国法如山不得有违——脊杖六十,打。”

这一个“打”字干干净净、可没半点含糊迂回拖泥带水,下首群臣一惊,又想莫非太后是大巧若拙扮猪吃虎?或许她心底同样不满君侯此番越过自己行事的专断强横,这才借洛阳派之口隔山打牛……

猜疑揣度之际君侯已直身而跪,颍川方氏一尘不染的衣襟仿佛就在那一刻第一次沾染上了斑驳的污迹,侍奉几朝的老臣恍惚间又想起了当年先国公跪在睿宗脚下领罪受责的一幕,总觉得眼前这一幕有种宿命回环的难言酸楚。

“砰——”

巨大的杖刑之声炸响在众人耳畔,残酷的刑杖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仿佛轻易便能打断人的血脉经络;君侯身形一颤,很快又稳住不动,下一杖却立刻汹汹而来,便像从天而降的雷罚般令他的面色苍白下去了。

“主君——”

方兴分寸大乱言行失矩,被左右同族用力拉住才没亲自上前去挡,转身又下跪向太后天子叩首求情,哪还有半点方氏之人平素的矜高泰然?洛阳一派却皆喜上眉梢,尤其卫弼一双眼死死盯着宋明真行刑的动作、唯恐方献亭受的罪不如当初自己儿子受的多,公仇私怨掺合在一起,可真让他此刻热血沸腾亢奋不已。

“母后……”

卫熹已是六神无主,更猜不透自己母后的心思——难道她竟果真要杀了方侯?可,可……

接连的杖刑之声不绝于耳,沉闷的道道重响令人人心头都浮起一阵塌天的恐慌,至第十六杖时君侯终于难承其负以手撑地,一口鲜血猛地喷出,一身玄色武服早已被鲜血和冷汗打湿浸透。

“……停。”

一声漠然的命令终于自垂帘后传出,平平整整毫无波澜,好似没有一丝一毫为眼前鲜血淋漓的情景所动。

“脊杖二十小惩大戒,望卿以此为鉴审慎自省,其余四十之数择日再行补上……”

她有条不紊地说着。

“……擅动三军死罪可免,后续如何处置尚还需孤细细斟酌,今着御史台狱缉拿关押,若有徇私一并论罪。”

“退朝。”

她心如铁石起身离去,平稳的步履安定没有一丝杂乱,只有被她拂袖抛在身后的珠帘……摇曳不停。

次日金陵又下了一场雨。

霜序时节的雨水不似夏日般暴烈,淅淅沥沥断断续续,瞧着总有几分绵软无力;只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下过之后孟冬的预兆便更鲜明,袭人的寒气步步紧逼,每至深夜清晨尤其令人难捱。

新立于皇城之内的御史台狱幽深森冷,因羁押的多是有重罪在身的朝廷官员、无谓的伸冤哀嚎都是听不见的,微弱的火光在坚硬的石壁上摇摇晃晃,像也要被不见天日的幽闭吞没;于此处供职的狱卒衙役多由御史台越刑部选派,近来办事也都较往常多了几分小心,全因知晓眼下牢狱最深处关押着权倾天下的方氏主君五辅之首——一个原本绝无可能与“牢狱之灾”牵扯到一处的不可说之人。

他受了重刑,几日之内高热不退,台狱原本铁律森严绝不许人探视、宫里却频有太医署的医官秘密出入为他诊治——没人敢说什么,有关君侯与天家的一切都是秘密,沾之即死,死有株连,株连无赦。

而后有一日……禁军来了。

金鳞般的甲胄倒映着幽幽的火光,为首者一张铁面示出一面宫中令牌,狱卒们并不认得,只见台院中的上官连连欠身作揖满头冷汗,便也跟着纷纷小心沉默退开了。

“今夜台狱由北衙值守,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他们听将军发了话,心说便是不得令也要寻个法子遁了才好,躬身领命而去时却有眼尖的瞧见一道披着斗篷的影子于禁军掩护下匆匆步入大狱,身型细瘦娇小,依稀……是个女子。

“管好你的眼睛——”

有人低声申斥他,眼底埋着深深的忌讳与恐惧。

更深露重,狱中已然无人。

来者步履轻悄,顺着并不明亮的烛照向大牢最深处走去,隐约的血腥气四处浮动,那时她衣袖下已在微微发抖。

直到……她看到他。

紧闭的牢门高大坚固,拴紧的铁链在被打开时发出轻微的响动,他席地而坐倚靠在墙角,阖目的样子像是已经睡着了;她轻轻轻轻向他走近,见清白的月色透过狭小的窗口投落进来,干枯的柴草像是凝了一层霜,他身上雪白的囚衣也因此显得更加干净圣洁。

……她第一次见他穿白衣。

惯见的玄色深郁内敛,即便并不显扬也总会令人感到踏实,他是沉默的山川,日复一日地供养着依附于他的草木花鸟;白色却十分不同,寡淡的素色令他看上去有些脆弱,“携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她莫名又想起当年那个在江上船头的夜晚了。

她轻轻跪坐在他面前,没有一句话想说、眼泪却从被兜帽牢牢遮蔽的眼眶中缓缓流下来,将落未落时他的眼睛睁开了、好像早知道她在这里,目下的泪痣与她相和,神情却比她柔和平静得多。

“……还是来了。”

他无奈地叹气,望向她的目光像个隐晦难解的哑谜。

她不说话、也没有动作,倘若泪水学会听话此刻便不会违背她的意旨不停下坠,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手在短暂的犹疑后还是缓缓抬起为她拭泪,相触的一刻便是罪孽,她的兜帽已悄无声息地滑落了。

“子邱手下有章法,伤并不重……”

他在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禁忌的目光像在亲吻她的眼角。

“……你不是都叫人来看过了?”

“没事的。”

他在哄她,她知道的,尽管她毫发无损,可他珍惜她的样子却好像她才是伤痕累累的那个;她颤抖得更加厉害,心像被人活活用火烧穿了,冰似的冷水灌进去,让人说不清那一刻真实的感受。

“我打你了……”

她像个孩童一样在他面前手足无措地哭,知道犯错的是自己却又偏偏比谁都委屈。

“我……我伤着你了……”

他像见不得她这样,即便背后的伤口再次被扯开也要撑起身子与她更靠近些,温热的呼吸彼此纠缠,再靠近一寸他便要吻住她了。

“没有……”

他的手有些凉,她滚烫的眼泪也暖不热。

“……是我逼你的。”

“是我的错。”

这是多荒谬的话,简直是在往她心上捅刀子——她哭得越发凶、好像要将压抑了那么那么多年的眼泪一口气全哭出来,拼命摇头的模样执拗又苍白,其实她原本有很多话要同他说的。

“不是这样的……”

现在她只能一塌糊涂地对他说些不成样子的只言片语了。

“我不是要这样的……”

“我原本……以为可以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