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祐元年四月廿一, 岭南节度使施鸿及剑南节度使杜泽勋赴金陵朝拜天子,两人各拥五千兵、一路行来声势浩大,沿途百姓望之皆惶惶, 还以为是哪路叛军要就此一路打到台城。

直至金陵城外一百里、娄风将军亲率部众迎接二使,甫一会面便是一张冷脸, 拱手对二人道:“王侯入京尚不可携兵逾千, 两位如此兴师动众恐惊扰圣驾,还请精简人马再行向前。”

施鸿与杜泽勋为官多年,焉能不知朝廷规矩?只是此来打的便是先发制人的主意、还想着要给扶清殿里那位小太后一个下马威,自然要将兵带得足足的、不可教人轻看了去。

“娄将军有所不知, ”施鸿皮笑肉不笑地与娄风打起太极, “南境形势复杂, 我等领兵北上也是为求一个稳妥,大军远来十分疲敝, 在此荒野之地怕也难以驻扎, 不如还是先容他们入城,此后我等自会向太后与陛下解依譁释……”

娄风却并无耐心与之周旋,堪堪把话听完便明言拒绝道:“金陵台城天子脚下, 岂容兵戈冲撞冒犯?二位说话行事还需仔细些,莫因一时之失惹上麻烦。”

这话已说得十分不客气、后半句更分明暗含警告之意, 施鸿眉间的刀疤登时显出几分狠辣, 显见心下怒火已起。

——他娄风算个什么东西?

关内娄氏丧家之犬,在上枭谷一役后便成了国家的罪人!如今不过苟延残喘勉强吊着一条性命,也配在他这等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面前叫嚣?

他当场便欲反呛教对方吃个教训,不幸却被一旁的杜泽勋暗拉了一把——后者实是和稀泥的一把好手, 此刻更似儒士般风度翩翩地对娄风点了点头,应:“娄将军提点的是, 是我二人思虑不周了……”

退一步后便同老友使起眼色、示意他也以大局为重,无奈施鸿并不买账,依旧反唇相讥:“今上仁慈宽厚,便是当年抗命害国之人尚能重用,想来这区区多带几千人的小节也不至那般计较罢?”

有道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八年前娄啸违军令而致长安沦丧之罪终究无法被时间磨灭,此一句讥讽不单扎烂了娄风的心、更令他身后一干娄氏亲兵脸色铁青;施鸿观之大笑,又虚伪地摇头自称“失言”,得意之时忽闻一阵马蹄声自远处传来,黑云一线似疾风过境,不必招展旌旗便知来者乃颍川神略军。

“何事遮道喧哗?”

为首者瞧着脸生、约莫只是方氏旁支的哪位将军,勒马之时全军肃穆、真正是令行禁止威风凛凛;施鸿杜泽勋一看不敢怠慢,前者更很快收了脸上的笑向对方客气拱手,娄风的脸色依旧难看,侧首同对方耳语了几句。

那位方姓将军听后面色一沉,随即面无表情向二使看来,并不如何疾言厉色,只道:“节度入京按制可携兵五百,违者处谋逆罪,杀。”

“杀”字之后一干将士气息皆是一厉,天下闻名的精锐之师终究并非寻常可比,施鸿杜泽勋带来的私兵见状不禁纷纷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畏惧之色已昭昭然写在了脸上。

施鸿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方才尚且强横嚣张的气焰此刻已散去一半,杜泽勋更赶忙自行造竿往下爬,连声道:“是,是,我等自当照章办事,照章办事……”

两人遂依言各点兵五百随行向前,其余人等就地驻扎听候调遣,神略军亲自引之入金陵城,道旁百姓见之皆心悦诚服恭敬退避。

扶清殿自是最早接到二使入宫城的消息的,彼时宋疏妍安坐内殿垂目看着许宗尧从地方州县递上来的土地清查奏表,头也不抬地吩咐左右:“让他们在凤阳殿候着,就说孤稍后便到。”

“帝王道,心术也……”

过去仁宗在病中常常这般教诲她。

“有时要对臣子遮掩自己的情绪,而有时又要教他们知道你的不满——疏妍,你要自己拿捏其中的分寸。”

她明白他的意思,实而示之虚、虚而示之实,为君者总不能不令臣下生畏,如今不仅施鸿杜泽勋想给她一个下马威、她亦同样想打他们一顿杀威棒,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许多机会便潜藏在这些不显山不露水的争斗交锋里。

只是那时她毕竟年轻、并不全然理解卫钦的意思,便在他病榻之侧恭敬地欠身问道:“陛下也曾用过心术么?对何人遮掩……又对何人显露?”

他那时沉默了,倚靠在龙床深处的影子显得孱弱不堪,微微阖目的模样又显得高深莫测,她于是自知说了一句蠢话,后来也就不再问了。

如今她用他教的法子规训臣子,直将两个节度使晾在凤阳殿干等了大半日,直到入夜时分方才打发朝华去给二人传话,说太后政务繁忙今日无暇接见,请之先至馆驿落脚、明日再行进宫觐见。

施鸿自是艴然不悦,可心下也的确悄悄打起了鼓,思及白日里在神略军处吃的暗亏、不禁怀疑这小太后待他二人如此不客气是否是因另外备了后手;生性更谨慎的杜泽勋则更是不安,当夜索性一夜无眠,次日入宫时眼下两抹青黑十分鲜明,入凤阳殿时手心更出了一层薄汗。

先前为二人所鄙薄的小太后便安坐于御案之后,没人敢抬头看她的脸,只恭敬下拜行跪礼;她默了半晌方才淡淡说了一句“平身”,随后也并未叫人赐座,可跟素日对待重臣的态度大不相同。

“两位将军远来金陵舟车劳顿,说来着实辛苦,”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却是微凉的,“只是南渡以来民生多艰,孤已亲口说了宫中用度一切从简,今次便不专程为两位备接风宴了。”

这番托辞寻得颇为得体,实际谁都知晓这是她在当众下两位节度使的脸面,群臣百官都会知晓他二人触了太后的霉头,对他们的态度也就不会多么热络。

施鸿心里憋了一口气、不甘就这么被一介女流骑在头上作威作福,此刻先顺势说了几句客气话,后又作语重心长貌,道:“臣自知德薄才疏身无寸功,不敢忝颜而食分外之禄,亦深知国难当头朝廷不易,故斗胆为计欲为太后与陛下分忧……”

话接得漂亮,上首的太后却不发一言,他狠了狠心,继续道:“前之奏表想已达览,臣之所虑绝无私心——岭南五府系边防重镇,自我朝始立便负威慑南境之责,然太清以来粮饷吃紧,军中将士常无米下锅无矛可执、与绥靖部族交战多是伤亡惨痛,臣每视之未尝不扼腕痛惜……”

“而若朝廷下释粮饷征收之权,军中所需当即齐备,戍边卫国再无后顾之忧,全军上下必可戮力同心为我朝再铸铜墙铁壁——臣深知钟氏之祸为天下所忌,亦绝无拥兵自重以下犯上之心,诚请太后开张圣听、下派刺史督办五府军政财务,臣必事事上达无一欺瞒,如有所违提头谢罪!”

语罢“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伴着“提头”二字更显得骇人,杜泽勋心中一跳也跟着下拜叩首,恳切的模样仿佛真是经天纬地流芳千古的仁人志士。

宋疏妍轻轻一勾唇,心说这两人谋算得还真是颇为细致,连下派刺史之事都替她打算好了——下派刺史能有什么用?诚然初时可做她之耳目督查几镇军政,可时日一久却难免被收买威胁,一旦事情有变更会头一个被这些骄兵悍将杀来祭旗,最终能奉命守节的能有几个?

“爱卿思虑周详,倒显得孤见识短浅了,”她声音更凉几分,凤阳殿内侍奉的宫人心里都有些打怵,“不过依卿之言,若两镇财权不得下释、节度之军便不肯戮力同心戍边卫国了么?”

这一句问得犀利,施鸿杜泽勋双双叩首高呼“不敢”,宋疏妍则面无表情,语气变得越发严厉:“施卿既言‘钟’之一字,便当知而今离乱祸根何来,七方节度本已手握重兵高官显爵,若再贪求其他便是奢心妄念、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一个“诛”字正与此前“提头”二字相和,虽不像施鸿说得那般激昂、却也掷地有声振聋发聩;跪在地上的两人闻之双双身躯一震,却未料小太后竟将话说得这般不留情面无可转圜。

“孤也知道你们的日子难过……”

忽而她又话锋一转,语气亦随之平和起来,帝王心术在乎恩威并施,她确将先帝授与她的一切都学得极好。

“如今制科方罢、朝廷已决意施行新政,富民之后国本可固,届时各方军需自也能足额下拨——诸位爱卿皆是为先帝所信的两朝重臣,想来必也能够体谅孤与陛下的难处……”

这是打一巴掌又给一颗甜枣,轻飘飘几句话便要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施鸿暗暗攥了攥拳、心说自己还真是小瞧了这个女人,头上戴了如此一顶沉重的帽子,却是连申说坚持的余地都难再有了。

“臣……”

他还欲再辩,上首的太后却已神情不耐地摆了摆手,秀眉微蹙间只差把“休要不识抬举”六个大字写在脸上,俄而又冷冷道:“两位爱卿远来辛劳,大可在新都多住上一段时日,待时候到了……再来同孤辞行吧。”

这最后一句话的意义十分深奥,仔细品来像是有要将他二人扣在金陵不放的意思,施鸿与杜泽勋各自沉默地从凤阳殿中出来,本就被神略军吓掉一半的武勇此刻只剩下两三分了。

“鹏达,这……”

杜泽勋已是六神无主,唯恐太后果真动了杀伐之心,届时即便可以南境形势相搏、他二人的生死命数也还是被牢牢抓在他人手中;施鸿同样有些乱了,犹疑惶恐间又见御道远处行来几人,定睛一看乃是当今五辅,为首者一身紫袍冷眉肃目赫然正是颍川侯,落后其一步的那位目光含笑神情微妙、便是阴平王卫弼了。

二人皆一惊,连忙匆匆拱手欠身向几位上官行礼,君侯步伐不停、很快便越过他们向凤阳殿而去,其余几位辅臣同样与他们无话;唯独阴平王应声止了步,看到杜泽勋还亲切地同他寒暄了几句,接着目光隐隐看向君侯离去的方向,微微抬高声音道:“季茂与本王应也有多年不见了,今晚若是得闲、倒可至我王府一叙……”

这番示好于二人可真是救命稻草,杜泽勋受宠若惊地对卫弼一揖到底、连忙应道:“承蒙王爷不弃,下官一定到、一定到。”

施鸿一见也赶紧暗扯同僚衣角示意他为自己引荐,阴平王来者不拒一并和煦地拍了拍他的肩、随后方才笑着大步离去;两人目送五辅踏入凤阳殿宫门,对视时各自的目光都微微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