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结束了。

太后更衣不久便归, 颍川侯却不知何故到要散场时才回到御园,尚未醉酒的官员察觉他的衣服换了,深紫官袍易为一身寻常窄袖武服, 一打听才知是被个不长眼的宫人洒上了酒,衣服还是中郎将刚从自己值勤宿卫处取的。

这番解释固然说得通、却也有些难以理解之处, 毕竟当时君侯面沉如水、不快之外更隐隐有种沉郁之感, 可不像只被人往身上泼了酒那般简单;中郎将宋明真的反应也是奇怪,守在太后身侧时频频看向颍川侯,那神情怎么瞧都有些惶恐尴尬之意,实在……

……有些微妙。

宋疏妍却已顾不得旁人这些琐碎的窥视了。

宫宴散后独回扶清殿, 将求见的二哥与幼主统统拒之门外, 甚至内殿侍奉的宫人也都被她赶了出去, 满头沉重的珠钗扔得到处都是,妆都顾不得卸便一人悄悄躲进了床帏。

……她哭了。

仔细想想平生也受过不少锉磨, 可令她流过最多眼泪的还是只有他——她甚至没想到自己会崩溃到如此地步, 明明早就不指望与他相守、甚至连多看一眼都自知是罪孽,可却依旧在得知对方婚讯之时如遭万箭穿心,原来她对他的执迷竟已深到了如此地步。

可……又如何会不执迷呢?

一入宫门深似海, 这八年来的日日夜夜于她都是残酷的幽丨禁,多少次从深夜的梦魇中惊醒、悄无声息地尖叫并渴望逃离, 最终都只能依靠对他的怀想止血自愈。

——她没有忘记当初自己是因何入宫的。

诚然是受家族所困形势所逼, 可说到底最终的因果还是牵在他身上——钱塘度梦匆匆三日,却已足够她当他是自己生死相托的爱人,她思慕他也珍惜他、除此之外更同这世上任何一个被他庇佑的人一样敬重他、爱戴他,她该在他身后替他扛起千钧中的一升一斗, 如此方才不至在百年之后重逢之时愧汗怍人无地自容。

旁人不会知道那有多难……她不爱权财又厌倦争斗,却要日复一日被扯进这王朝兴衰的权谋诡诈之中, 每个独自挑灯伏案的夜晚她都会想起他,想如果自己再多向前走一步他所面临的艰险是否便会少一分,于是岁岁年年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哪怕千疮百痍疲倦不堪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可如今……他要同别人成婚了。

直到方才疯到拔剑割断他衣袖的那一刻她才真正看清自己的心,原来即便并未贪求命运能给他们一个结果、却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真的另择良配婚娶生子——她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慷慨无私,相反却苛刻卑劣地企图将他变作与自己一样的涸辙之鲋,在狭窄阴暗的角落同她虚妄地相濡以沫,即便干渴而死也不容有谁先一步逃出生天。

她惊惧于自己的恶毒,同时又仍害怕即将到来的分离——能做决定的从来都不是她,那个人始终在她这里来去自由,几日前将将令她心旌摇曳的甜蜜原来只是虚无缥缈一场幻梦,她在隐蔽处对他无限的恋慕渴求亦不过就是一个可悲的笑话。

滚烫的眼泪流出眼眶,打湿枕衾后没多久便成一片冰冷,高大华美的寝宫空无一人,既像座奢靡的囚牢又像座幽深的坟墓。

她忽然感到一阵冷。

还有望不到头的……彻骨的孤独。

与此同时,阴平王府内也是一片灯火通明。

卫弼一入正堂便怒得摔了下人殷勤递上的玉杯,活像是在同今夜宫宴上方献亭随手打落的酒盏打擂,紧跟在他身后的长子卫麟也不消停,一路滔滔不绝地骂:“好他个方献亭!竟敢这般戏弄我妹妹!莫非真当我宗室王府怕他区区一个颍川侯府不成!”

卫兰失魂落魄地跟在父兄身后,一张精心描画过的小脸也是难掩苍白,漂亮的眼睛微微红肿、显见是刚在出宫路上哭过的。

“父亲……”

她低低一唤,悲伤之外又有些许迷茫。

“君侯他,君侯他为何……”

她父亲其实也不知对方今夜为何突然变卦,难道那日他以为的默认竟是会错了意?可官场之内人情往来、谁又当真会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彼此留个余地,心照不宣也就是了。

——那就是方献亭不满他现下提出的条件?还要他再多给些表示?

卫弼陷入了沉思,一时也不知在对新政的支持之外自己手里还捏着什么颍川方氏瞧得上的东西,面对女儿朦胧的泪眼却还要作出一副笃定的模样,宽慰:“兰儿莫伤心,今日也是父王心急了些,请旨赐婚前还当跟你那未来夫家通个气才是……”

彼时卫兰虽心神紊乱,可聪明的头脑依旧转个不停,心说今日君侯推拒背后必有缘由,要么是她或父王做错了什么、要么就是对方等待的时机尚且未至;除此之外她身为女子的直觉也在频频示警,告诉她必有什么极重要的端倪被疏忽遗漏了,或许是今日她拉扯他衣袖时对方陡然冷漠起来的眼神,或许是他回到御园时莫名更换掉的衣服……

她心神不定若有所思,有些东西像是抓住了可又倏然从手心溜走,惶惑之时又听父亲语气极沉地道:“你且宽心,为父必会要他给你一个说法!”

巧上加巧,今夜的宋府同样热热闹闹无人入眠。

宋氏三兄弟在正堂上坐了个全,各自的妻妾子女也都小心翼翼在旁候着,甚至连与家族闹掰、已许久不肯再踏入宋府大门的二公子宋明真也露了面,紧绷着一张脸坐在自己的生母吴氏身边。

“今日宫宴上到底是怎生一回事!”

宋泊当先压不住脾气发作起来,看模样真是怒发冲冠火冒三丈。

“文武百官都在看着!里里外外那么多人!你妹妹何敢独召君侯还让他换了衣服!便不怕传出秽乱宫闱的名声遗臭万年害人害己么!”

一通指责全是冲着宋明真去,大约也知晓如今能同宫里那位说上话的也只有这个原先在家中并不得宠的庶子;偏这庶子也同他那幺妹一般悖逆,一听这话勃然变色,起身冷脸道:“叔父说话可要仔细些,天子之母太后之尊、岂容他人背后妄议?过去既逼她入宫,今日便该以臣礼相待;若还当她是宋家的女儿,当初便该有个做长辈的模样!”

疾言厉色分毫不让,却仍是抓着那些陈年旧事不放,可见这人得了功名的确便与往昔不同,穿着正四品武官的官服腰杆也是越发的硬了。

“我不与你一介晚辈做口舌之争,单只问你一句,”宋泊冷冷一哼,同样也是不退分毫,“太后与君侯,是否已……”

他不说了、像怕脏了自己的嘴,如此嫌憎情态落在宋明真眼里却更令他恼恨愤怒,大约他的确比那两位事主更吃不得苦,事到如今更为他们不甘不平。

“叔父!”

他狠狠一拍桌案,动静之大骇得堂上几个女眷都不由缩了缩脖子。

“我乃御旨所封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擒缉辱害天家尊严者本是职责所在,尔等若再出言无状,便莫怪侄儿不念同族情分了!”

这话说得狠,气得宋泊脸色涨红憋出一个重重的“你”字,可惜刚一出口便被安坐主位的兄长沉声打断了。

“……子邱。”

宋澹忽而开了口,语气沉闷又略带倦意,宋明真闻声抬头久违地与父亲相望,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对他的惦念多些还是怨怪多些。

“草木皆兵过犹不及,我与你叔父终归还是盼你和你妹妹都好……”

他又继续说着,耳顺之后无论神情还是体态都确然显得老迈了。

“她会听你的话,所以你才要多规劝她——朝堂争斗原本凶险,于她一个女子自然更是艰辛……她不能被人抓住这种把柄,否则无论谁都救不了她。”

点到为止不再多说,想来也自知早与一双儿女都生了隔阂嫌隙。

“至于其他人,”他的语气忽而一肃,陡然锐利起来的目光徐徐在堂上扫视过一周,“合该都仔细管好自己的嘴,不可将太后与君侯当年之事外泄分毫。”

“否则……以死谢罪。”

一个“死”字斩金断玉,直令闻者心头巨震惶惶不安——可谁又会当他是小题大做?当今太后与君侯之间其实已有诸多破绽,之所以尚未被看破不过是因旁人皆不知他二人曾有一段前缘,此事已牢牢瞒了先帝七年,如今又怎能疏忽大意功亏一篑!

缩在母亲万氏身边的宋疏浅尤其不安,总觉得方才父亲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格外久些,出神之际她那庶出的二哥已拂袖离去,不驯的模样惹得叔父大为光火。

“大哥,看看你养的这一双好儿女——”

扰人的吵嚷被夜风卷进背行渐远的宋明真耳里。

“你便继续如此放纵——如今不止新政,便是整个宋氏也要被她毁了——”

“我们真是看走了眼——当初便不该将她送进宫去——”

……多好笑。

她又何尝愿意被你们推进那阴森无底的深渊?明明当初从不肯听她说半个字,如今却都颐指气使要她皆如你们所愿。

他替她憎恨也替她不甘,愿代她无休无止地去申述过往的委屈、报复吃人的家族,可说到底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有一句话说得是对的——

……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疏妍,即便这世上最后一个肯罔顾自身陪你一起孤独的人也已在今夜步步远去……你也,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