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朱桢喝完迎客酒,那左耳戴着大耳环,头顶发髻粗似螺髻的老者这才恭请他入城。

朱桢便与老者并肩走入城门洞,朝着位于城中央的宣慰府行去。

路上,老者自我介绍,他叫陇赞阿诺,是霭翠的伯父,是水西部族的毕摩。用他自己的话说,毕摩就是‘集参议、史、巫三职集于一体,通天人,司文主簿,行祭礼撰史’的人。

“厉害。”朱桢竖起大拇指赞道:“你老有大学问。”

陇赞阿诺便很高兴,说族里后辈的汉文都是他教的。

“他们的汉文也像老先生这样流利吗?”朱桢笑问道。

“唉,差远了。”陇赞阿诺便郁闷道:“没几个能好好说汉话的。”

“也正常。”朱桢笑道:“这里平时见不着几个汉人,没什么说汉话的机会,学了也都忘了。”

“还是经常有汉人来做生意的,”陇赞阿诺叹气道:“我跟他们说,往后这里的汉人也会越来越多,可他们就是不好好学。”

“老先生何以见得?”朱桢饶有兴趣的问道。

“等打下云南来之后,朝廷肯定会恢复茶马古道的,贵州位于几条商道的交叉口,肯定会变得很热闹的。”陇赞阿诺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道。

不光他一个没胡子,所有的夷人都没胡子。

“老先生好见识。”朱桢这回的称赞发自内心,看来哪个族里都有有识之士啊。

“可惜他们都不听我的。”陇赞阿诺惆怅的回头看一眼身后众人,与他们用土语交谈几句。

朱桢有心要多跟他聊两句,不过这时他的目光被别处吸引住了。

只见悬挂着‘贵州宣慰司’匾额的衙门前,俏立着两个穿着黑色拖地长裙,黑巾裹头的美丽女子。

一个身材高挑鹅蛋脸,五官明艳,落落大方。一个娇小玲珑瓜子脸,五官柔媚,温婉可人。二女未施粉黛,神情都有些憔悴,却平添几分楚楚可怜,令人忍不住生出呵护之心。

看到年轻的楚王殿下望过来,二女盈盈一福,行的却是标准的汉家礼。

那个个高的便自报家门,说:“贵州宣慰使遗孀奢香,拜见殿下。”

朱桢听到这个名字,瞳孔忍不住缩了缩,幸亏他已经修炼到家,才没有在众目睽睽下唱出歌来。

另一个也自我介绍说:“贵州宣慰使同知遗孀刘氏,拜见殿下。”

“原来是二位夫人。”朱桢赶忙定定神,抱拳还礼道:“节哀。”

“多谢殿下。”两个小寡妇声音都有些暗哑,再次还礼后恭请他入内。

……

朱桢进去灵堂,给棺材里的两人上了香,又宣读了皇帝追封霭翠为忠义伯,宋钦为忠慜将军的圣旨,就算是完成了吊唁。

两位夫人还礼之后,便请他到正堂吃茶。那毕摩陇赞阿诺还有几个头领作陪。

朱桢发现这宣慰府里从陈设到用度,基本与汉人无异,不过这也正常,汉族富人的生活方式,就是这年代所有蛮夷贵族向往的样子。

何况这两位夫人的汉话如此标准,其实已经是汉话程度很高的夷人了。

谈话自然是从慰问开始。朱桢代表皇帝再次向两位夫人表达了真挚的问候,并询问他们有什么需要朝廷做的,一定不要客气。

“忠义伯和忠慜将军,两位是为了大明的统一事业献身的,于国有功,我父皇更是十分心痛。”朱桢对两位小寡妇温声道:

“所以特命本王亲来贵州,一是替他老人家致祭,再就是慰问两位夫人。还嘱咐本王,一定要帮你们把两位忠臣的身后事料理妥当,让他们可以安心九泉。”

二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喜色,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能多说什么,便只是道谢不迭。

朱桢的眼睛现在多毒啊,一下就看出两人的表情变化。再看看边上那些支棱着耳朵,跟在听力考试一样的头头脑脑,就知道她们有话不能当众说。

便又问道:“下葬的日子定了吗?本王要送两位忠臣最后一程。”

“还没有。”奢香夫人轻声答道。

“哦,不知这边的丧葬风俗……”朱桢故意问道。

“……”大堂中,众人的表情便很难堪了。

“回殿下,水东水西的丧俗,都是停灵三天便火葬的。”那刘氏却快人快语道。

“三天?”朱桢便惊讶道:“这都几个三天了?”

“快一个月了。”沐英也一本正经的给他搭戏道:“是不是苴穆的丧礼格外隆重,所以……”

“不是,都是一样的。”刘氏摇摇头,刚要说原因。

却被个面容黝黑,脑袋上发髻又长又尖的中年人打断道:“是因为这个月不适合下葬,对吧老毕摩?”

陇赞阿诺嘴角**几下,还是点头道:“啊对对,我们罗罗人的月历这个是鬼月,不能下葬。”

“……”刘氏紧咬朱唇,刚要开口,却见奢香微微摇头,这才硬生生把话头咽下去。

“那么,”见奢香打定了主意,不在这个场合说事,朱桢便也不再挑逗了。直接问那老毕摩道:“下葬的日子定了吗?”

“下个月。”陇赞阿诺擦擦汗道:“还要再看看日子。”

“嗯……”朱桢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行吧,本王那就等到下个月。”

“啊?”众头领大都变颜变色,另一个黄脸汉子忍不住道:“要住那么久?”

“怎么,不欢迎吗?”朱桢淡淡一笑,上位者的威压,将那黄脸汉子变成了白脸。

“老毕摩……”黄脸汉子也赶紧向陇赞阿诺求助。

“殿下息怒,刚才就说了,他们汉话不行,”陇赞阿诺赶忙补锅道:“阿莽慕魁的意思是,殿下是大忙人,哪能在我们这种穷乡僻壤久待,我们太过意不去了,所以请殿下还是早回吧。”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朱桢大笑着点头,那黄脸阿莽才感觉松了口气,只敢赔笑,不敢再说话。

“不用替本王操心,本王奉的是圣旨,得等到两位忠臣下葬才能回去交差。”他便笑道:“再说本王自带干粮,不会把你们吃穷的,放心吧。”

“你们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吧。”这时奢香夫人开口呵斥一众头领,然后起身向朱桢道歉道:“殿下能千里迢迢远来贵州,就是我们水东水西两部最大的荣幸,怎么能怠慢殿下?当然是要杀牛宰羊,以奉贵客了!”

说完便一招手道:“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