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端原本家庭幸福。

他家祖上是前朝御厨, 先祖一直在琢磨各种菜式,留下了一本《常家菜谱》。

前朝早已烟消云散,他们常家也举家回到老家临湖县, 靠着这菜谱在临湖县开了一家酒楼。

这酒楼一开,就开了一百多年, 成了临湖县的老字号。

常端从小就开始学厨艺,他们酒楼卖的普通菜式, 是由请来的厨子做的, 但也有一些菜式,只有他们常家人会做。

他作为酒楼的继承人, 必须学会这些菜。

他在酒楼里长大, 学了一手好厨艺,娶了一个好妻子, 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结果,就在他琢磨着要多挣钱,多给女儿攒点嫁妆的时候,他们家出事了!

常端一想到娄家,就恨得牙痒痒。

那些人不仅害死他父亲, 还捏造了罪名,说有人在他们家的酒楼吃过饭之后死了, 然后将他抓入大牢。

他当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后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县衙的人把他和其他一些监狱里的人,送来了这里。

这里是晋王府的人管着的一个采石场, 专门挖笠湖石, 然后送去各地售卖。

他刚来这里的时候一心想要逃出去, 挨了不少打,后来怕被打死, 也就不敢逃了。

也是在这里,他认识了一个跟其他人不太一样的人,那人叫黎青执。

在这里干活的大部分劳工都不识字,但黎青执是识字的,还很有见识。

他一度想要放弃逃走,可那时,他看到了黎青执的眼神。

黎青执当时骨瘦如柴,都快油尽灯枯了,但他的眼睛里依然燃着熊熊烈火……即便到了这份上,黎青执也还是想逃。

被抓进来那么多年,身体都垮了,黎青执依然没有放弃要逃出去,他怎么能放弃?

他开始努力活着。

只有活着,才有出去的希望!

他想见到他的家人!

他出事之后,也不知道他的家人会怎么样……

他母亲和他妻子都是性格绵软的普通女人,他弟弟又还小,要是娄家不放过他们……

常端只是随意一想,就心痛如绞。

他只能努力活着。

常端看了一眼那些正在干活的劳工。

他活着,但黎青执已经死了,还死了快一年。其他一些他刚来的时候认识的劳工,也都死了。

他要是还在挖石头,说不定也早已命丧黄泉。

常端非常

庆幸,庆幸自己有一门手艺。

黎青执识字会算账,但这样的本事这里的管事也有,黎青执也就没有用武之地。

他就不一样了!

这里也是有厨子的,但那厨子的手艺压根比不上他。

看到黎青执死在他面前,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当劳工了……他给护卫磕头,告诉护卫他家祖上是御厨,说他做的饭多么多么好吃……

采石场的护卫和管事平日里不能去外面,也就没什么享受,这里原先的厨子厨艺又不怎么样……他们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去做饭。

这边最不缺的就是鱼,他做了一顿全鱼宴,然后就成了这些人的厨子。

这一年,他一直在努力做饭,努力讨好他们以便获得他们的信任。

到如今,这些人对他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信任,听他描述了他家菜谱上一些菜的味道之后,还愿意买各式调料香料给他。

很多药材是可以拿来做菜的,他前几天,就用各种调料加上一些药材,给这些人炖了一锅卤肉。

这些人特别喜欢,也就按着他写的单子,又给他买了一些药材回来。

他要的药材都是无毒的,这些人才愿意买,但他们却不知道,无毒的药材放在一起,也可能让人腹泻不止,或者昏昏欲睡。

他从没放弃过逃跑。

常端今天做了鱼丸,炖了鱼头豆腐汤,还炒了肥肠卤了鸭子。

这些香喷喷的菜被端到管事面前,管事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又招呼那些护卫过来一起吃。

“小常,你这手艺是真不错!晚上我们吃什么?”一个管事问常端。

常端道:“冯管事,之前送来的猪下水我都卤了起来,卤过的猪心猪肝可以直接吃,还可以切了爆炒……”

“那就一半直接吃,一半爆炒!”冯管事道。

“都听冯管事的。”常端笑道。

他打算今天晚上就在这些人的吃食里动手脚,到时候……他或许能带着其他劳工逃出去。

至于逃出去之后干什么,他其实不是很清楚。

他只知道,他要逃出去。

再在这里待下去,看着身边人一个个死去……他会疯掉。

给这些管事送过饭,常端就回到厨房里。

他突然冒出头之后,这里原先的两个厨子就被嫌弃了,他们现在专门负责给他打下手,以及做那些劳工的吃食。

这两人心里不忿,就时常偷懒,比如此刻,他们就不在厨房,给劳工吃的豆渣和糠也还没有煮上。

劳工们一天可以吃两顿,吃的都是给猪吃的东西。

比如从卖米的铺子里买来的米糠,又比如榨油作坊炸过油之后剩下的黄豆渣芝麻渣菜籽炸。

这些东西最好煮过之后再给劳工们吃,但这两人有时候偷懒,用水搅和一下,就直接给劳工们送过去了。

一开始常端自顾不暇,不敢管这件事——当时那些管事和护卫并不信任他,他虽然得到了给他们做饭的机会,但从头到尾都有人盯着他,他不做饭的时候,还会被关起来。

但最近他已经得到了那些管事的信任,行动上就方便许多。

常端把豆渣和米糠放进几口大锅里,生了火开始煮。

豆渣并不新鲜,现在天又热,也就散发出一股酸臭味……常端搅拌着锅里的食物,心情复杂。

他们家早先在城外有一些地,雇了人在那里种菜养猪。

当时他们家养的猪,吃的都比这些劳工好。

那些猪除了吃用米糠、南瓜、蔬菜之类煮的猪食,还能吃到他们酒楼的剩饭剩菜,长得特别快。

可这里的劳工……

他们家可不会把酸臭的豆渣给猪吃!

常端搅拌了一会儿,把自己之前给那些管事做饭留下的边角料洗干净剁碎放了进去。

这些所谓的边角料,也就是鸭肠鱼肠猪皮之类,这些东西并不好吃,但放进去之后,好歹能让劳工们多点力气。

常端煮好饭食,用桶装了,给那些劳工送去。

那些劳工看到他来送吃的,都非常高兴。

常端给他们送的吃食里面,会有一些“加料”,还会给他们放盐。

他们中绝大部分人,都很感激常端。

常端给他们分吃食的时候,低声跟这些劳工里领头的那个说了一句:“等下晚上我来找你们……我们逃吧。”

常端这么做,是因为可怜这些劳工,也是因为他觉得这些劳工不会背叛他。

他们的日子可不好过,还随时可能没命。他相信这些人,是愿意跟他一起逃的。

然而,常端想错了。

他怕是怎么都想不到,劳工们吃过饭继续干活的时候,其中一个人找到了看着他们的护卫,跟护卫说了常端说的话,还信誓旦旦:“常端肯定想逃!”

那些劳工,确实大部分人都感激常端,但也有那么几个人嫉妒他,对他不满。

他们觉得都是被抓来卖来的劳工,凭什么常端能过好日子,而他们不能?

不过有些人即便嫉妒,也不会去出卖常端。

他们也想逃,他们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

跑去跟护卫告密的,也就这么一个。

这人是跟常端一起来的,他整个人枯瘦得像是早已没了生命的枯树,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活不长了。

有些人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他……他自己不能活了,就想拉别人下水。

其他劳工还盼着晚上能逃,他却出卖了他们所有人。

常端对此一无所知,他按照自己的原定计划,做了一锅吃了之后绝对会拉肚子的卤味,端着给那些管事护卫送去。

只是……来到地方之后,常端隐隐感觉到不对劲。

冯管事中午还笑眯眯地跟他说话,现在却眯着眼睛,防备地打量他:“听说你想逃?”

常端被吓了一跳,面上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冯管事,您说什么?”

冯管事冷哼一声:“我听人说,你打算带着劳工逃走。”

“冯管事,冤枉啊!绝对没有这样的事情……”

“真没有?那你把桌上的菜吃了。”冯管事指着常端端来的菜开口。

常端闻言,想也不想就用筷子夹了桌上的菜吃:“冯管事,这肯定是有人看我不顺眼想要诬陷我……”

常端咬死了有人诬陷自己,但他心里已经恐惧到了极点。

此事很难善了。

要是这些人吃过他做的饭都开始拉肚子,他们绝不会放过他。

他只能想办法拖延。

常端装作觉得很好吃的样子,努力吃他动了手脚的菜。

但冯管事将他没有动手脚的菜端到他面前……常端只能吃起来。

见常端把所有的菜都吃了一遍,没有什么不乐意的,脸色也正常,这些管事和护卫松了一口气。

他们得到那消息之后不怕别的,就怕常端给他们下毒。

但看现在这情况,常端应该没有给他们下毒,说不定还真是有人诬陷常端。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放心。

有两个护卫站起身,把常端关了起来,这才回来继续吃喝。

“那常端真的想逃?”

“谁不想逃?这破地方我都待腻了,想去外面潇洒潇洒。”

“这人以前也不是没逃过,被我们收拾过之后才不敢跑了,现在指不定脑子又不清楚了。”

“他厨艺好,弄死有点舍不得,这回不管真假,收拾一顿也就算了。”

“把他看牢点,可不能让他接触那些吃了会死人的东西。”

……

这些人吃喝起来,另一边,被关起来的常端却已经无比恐惧。

那些人要是一起拉肚子……他应该会活不到明天。

他想见见自己的妻女,想见见自己的弟弟和母亲,但恐怕没机会了。

就在常端绝望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喊杀声。

常端一愣。

这喊杀声很响亮,不是他们采石场那么点护卫能发出来的。

有外人

来了?

确实有外人来了!

在大齐,守卫地方的军队被称为厢军,在禾兴府,就有驻扎着厢军,金小叶的大伯就在厢军给人做饭。

这些军队里的人,都是从当地征的,服军役也是徭役的一种。

张知府作为知府,并不能调动厢军,但他编造了一个谎言,说严县令养私兵,图谋不轨。

厢军平日里无仗可打,厢军长官除非在京城有关系,不然难以晋升。

现在严县令养私兵,这不是天上掉的军功吗?再加上有好几个官员帮张知府说话……

按照张知府的要求,厢军长官带了人,悄悄赶到临湖县。

他并没有贸然动手,直到张知府赶到。

张知府都亲自来了,严县令养私兵的事情多半是真的!

那厢军长官被张知府一顿忽悠,指挥着自己手下的士兵冲进采石场。

这个采石场,总共两三百个护卫。

这些人除了盯着劳工挖石头以外,还要负责把挖到的笠湖石送出去,所以平日里留在采石场的,也就几十个。

但这几十个人都是好手,武器也精良。

厢军匆匆赶来,双方立刻就对上了。

厢军长官听得知他们遇到了抵抗,抵抗的人还穿着铠甲拿着刀,当下看向张知府:“张大人,没想到这里竟然真的有严县令养的私兵!”

“劳烦大人尽快抓住那些人。”张知府道。

那厢军长官闻言,立刻就催着手下上去抓人。

厢军疏于训练,武器又一般,战斗力实在不怎么样,反倒是那群“私兵”极为彪悍,原本厢军这边,是必然会有伤亡的。

但打着打着,那群“私兵”突然捂住了肚子……厢军一开始还担心有诈,上去砍死了几个人之后,才发现这些人是真的突然变成了软脚虾。

厢军长官喜出望外,然而这时,冯管事大喊:“你们是什么人?晋王不会放过你们的!”

厢军长官傻眼了:“晋王?”

当今圣上唯一的兄弟,是谋害过他的贵妃所出,以至于只被封了郡王。

都知道圣上厌恶这个兄弟,反倒是晋王……

虽然老晋王曾经权倾朝野还欺压过今上,但他死得早!

没等他为了皇位对今上下手,自个儿就先死了。

皇帝对晋王的仇恨,比不上对自己亲弟弟的,不管是为了朝堂稳固还是出于私心,在他没有子嗣的情况下,应该都会将皇位传给晋王。

正因为这样,朝中很多人倒向晋王,今上还没死,就已经开始讨好晋王了。

张知府怕这厢军长官误事,厉声道:“这私兵确实是晋王豢养,但陛下让我来禾兴府,就是为了铲除晋王在临湖县的势力!你今日若不帮我,陛下一定会给你定罪!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人,可不是晋王!”

皇帝让他来禾兴府,并不是为了让他对付晋王,但晋王不是什么好人,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晋王得势!

这厢军长官一个激灵,当下喊道:“别说晋王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把你抓起来!”

冯管事都傻了。

而数量是他们几十倍的厢军,这时候早就冲过去,将他们抓了起来。

这些厢军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控制住了采石场的护卫,点了火把清点采石场的人,还把那些惊慌害怕的劳工带到张知府面前。

“听说我哥就在这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常瞻不敢上前,就怕得知噩耗。

劳工挺多的,但也不是特别多……常瞻看了一圈,就发现里面没有自己的哥哥。他心里一痛,流下泪来。

然而就在这里,远处传来熟悉的呼救声:“救命!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