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留痕(下)
龙城看龙晴又跪在碎瓷片上时,强压住一脚将龙晴踢飞的冲动。你喜欢跪,就跪着吧。
“大哥恕罪。”龙晴慌乱地,不知为什么,看见大哥打龙星的不过是一根花羽掸子时,心里既松了一口气,又带了些委屈不平。
那沉香木的戒尺,大哥也就舍得打自己的手了。这算不算是一种优待。
龙星非常歉疚地看了眼三哥,又赶快垂下头去,只是平伸的手却不敢收回。
龙晴一时无语,只垂头跪着。
“是龙星没有规矩,不该喊叫,大哥重责。”龙星怕大哥责怪三哥,急急认错。
龙城见龙晴闯进来时,确是有几分怒气。龙星急着认错,他以为龙晴必定会拦,谁知龙晴却只低了头,没有做声。
“你不想说什么?”龙城冷冷地问龙晴。
龙晴抬起头来,看着大哥,明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大哥要是想罚,自己又如何求得住,逃得脱。
“龙晴一切都凭大哥吩咐。”龙晴说的平静:“大哥要如何罚龙晴,龙晴受着就是。”
“不觉得委屈?”龙城喝问。
“不委屈。”龙晴苦笑:“龙晴不过是受大哥几下责打,总抵不过玉云的一条命去。”
龙晴说了这话,已经想象大哥的巴掌落在脸上的疼痛。
龙城当然没让他失望。这一掌下来,龙晴右边的脸也肿胀起来。
“是我害死玉云。”龙晴心里苦得难受:“当年如果我没有带玉云出去,如果我没有去麒麟洞探险,如果我能及时带着玉云和玉翎退走,玉云他,就不会死。”
“是吗?”龙城淡淡地问,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龙晴身边。
龙晴只不敢抬头,看着身前大哥的长袍下摆,以为大哥又要出手责罚,吓得发抖,却跪得笔直,一动不敢动。
龙城只是用手抬起了龙晴的下巴。
龙晴仰着头,只能垂下眼睑,乌黑细密的睫毛上淡淡地湿润,不知是泪还是汗。
龙晴左边整个脸都夸张地肿胀着,不是青紫,而是乌黑,渗出的血滴已经流成一片,凝固在耳根附近。左边嘴角也裂开血痕,挂在下颌边。这是刚才龙城用沉香木的戒尺打的,很重。对比起来,右边的肿胀根本不值一提。
龙城的心抖了一下。松了手。
龙晴快速地瞄了大哥一眼,隐约地竟看到大哥眼中的疼惜。
龙晴垂了眼睛,泪水倏地滑落:定是自己看错了。因为玉云的事情,大哥早都厌恨自己了。
痛。肿胀的脸,似乎连泪水的重量也无法承受。
“你还敢跟我提玉云的事情。”龙城右手握着花羽掸子,左手按龙晴的腰:“手撑在地上,裤子腿了。”
“大哥,大哥,别……”龙晴慌乱地,手撑在地上时,已经几乎忘了疼痛,只是惊慌地回头看大哥将自己的长袍撩起,手放到自己腰间的盘扣上。
“当年因为玉云的死,我已经重罚过你。可是这十年,你每到今日,便都要惹我心烦。”龙城冷着脸,一手拽开龙晴的腰带,往下一拽:“跪好了!”
龙晴又窘又羞,一只手不由拽住了龙城的衣摆,却真不敢动。只听“啪”的一声,龙城手中的掸子已在龙晴屁股上打了一道檩子。
这种似曾相识又陌生的疼痛,让龙晴忍不住一颤。
“忘了规矩了?”龙城的声音不大,却吓得龙晴忙乖乖地跪好,再不敢动。
龙城挥着花羽掸子,啪啪地抽在龙晴屁股上,便抽便骂道:“当年是我命你带着玉云出去,你去麒麟山附近也是我许了的。你是认为我该对玉云的事情满怀歉疚是吗?”
龙城喝问时,打得更是用力,抽得龙晴一颤,忙回道:“不是,龙晴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你对玉云的事情觉得愧疚了?莫非,你当时没有尽力抢救玉云?”
龙城再问,手里的鸡毛掸子落得更急。
当时龙晴不过十二岁,事出突然,他已竭尽全力,玉云被吞进那一片云雾中后,他将玉翎推出山洞,不过瞬间的功夫,那麒麟云已经消失了。
“龙晴尽力了。”龙晴的眼泪终于滴滴掉落。屁股上已经青紫一片,布满了条条纵横的檩子。
“那你为何至今还对此事耿耿于怀?可是怨恨当年我苛责了你,所以心里忌恨到今日吗?”龙城再狠抽了几下,继续问。
“龙晴不敢。”龙晴哽咽着,“龙晴知道错了。”
傅龙城又抽了几下,才扔下手中的花羽掸子:“玉云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你若再敢胡思乱想,我便将你扔到门外扒了裤子打去。”
“龙晴错了,断不敢了。”龙晴吓得,眼泪还挂在脸上,怯懦地看向大哥,连连摇头。
龙城虽然板着脸,但是那疼惜的目光那么明显。
龙晴呆了,忽然很想抱住大哥哭一场,原来这么多年厌恨自己的不是大哥,竟是自己么?
玉云,真的很抱歉。如果可以,三叔多想当日回到傅家的是你和玉翎。
龙星先看着大哥扒了三哥裤子,拿着花羽掸子抽打时,已经惊的说不出话来。
自己虽然多次看见三哥被大哥责罚,可是今天这打法还是第一次见。
如今看着三哥居然当着大哥的面哭得如此放肆,就更惊讶了。他真怕大哥又发起怒来,将三哥打得半死。
“大哥果真还是心疼我的。”龙晴垂了头,完全忽视龙星担忧又惊讶的目光,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龙城看龙晴的泪水,心里忽然很涩。自己让龙晴放下对玉云的心结,那自己的心结呢?看着龙晴浑身的伤痕,龙城不愿意多想。
“你带龙星回去管教。”龙城恢复了对龙晴的一贯冰冷:“平时你若能严加教导,就不用等他犯了错,又替他遮掩求情!”
“是。龙晴知错。”龙晴瞬间收了泪,恭敬地应诺。
……………
亦悦斋。
龙城端坐在书案后,看着案头的一方蟾蜍笔洗。
笔洗是用黄杨木的树根雕琢而成。打磨得很光滑。
“师父,这是云儿送给师父的生日礼物。”四岁的玉云,粉雕玉琢般可爱。
自顾自地爬上龙城的腿,将蟾蜍笔洗献宝似的放在桌案上,想了想,又换个位置,歪着脑袋欣赏。
傅龙城拿起笔洗,笑道:“可是师父的生日还有很久呢。”
玉云就嘻嘻地笑,胖嘟嘟地小手划着龙城长袍上的云纹刺绣:“可是云儿着急给师父过生日啊。”
小卿敲了门,走进来,跪下:“小卿见过师父。”
玉云趴在师父的肩膀,悄悄在师父耳边道:“师父,师兄打我屁股了。师父让师兄多跪会。”
“玉云过来,你是猴子吗?又爬师父身上去。”小卿抬头瞪玉云。
“我不是猴子。”玉云嘟囔着,不敢不听,却不想下去。看着龙城。
“小卿起来。”龙城把玉云抱在膝头:“玉云送的礼物,漂亮吗?”将蟾蜍笔洗递给小卿。
小卿站起来,拿过笔洗端详了一下,“这是?螳螂笔洗?”
“什么螳螂,是蟾蜍,是师公教我做的。”玉云急得跑到小卿身边。
小卿一笑,拽了玉云,抬手“啪”地打在玉云屁股上。
“师父,师兄又打我。”玉云看着龙城,求救。
“你是不是想求师父,让三叔带你出门?”小卿喝道。
“没有。”玉云长长的睫毛忽闪着,脸却红了,“是云儿快过生日了,来跟师父讨生日礼物。”
玉云说谎就会脸红的。那么点的小卿,拽着那么点的玉云,傅龙城笑着看着两个孩子。抬头,忙站起来:“爹。”
傅青书微笑着看着傅龙城,这个让他无比欣慰,无比满意的大儿子,虽然不过十七岁,武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孝顺忠义,侠骨仁心。
收的这几个弟子更是精灵乖巧,让人疼爱。只是有时候,脾气太冷肃了些,毕竟还年轻,罚起弟子们时,甚少疼惜。让他这个当爹当师公的,看着心疼。
傅青书摆手让儿子和两个乖巧的徒孙免礼,笑道:“龙城,龙晴的手肿得那么厉害,今夜的抄书,就免了吧。”
龙城笑应了是:“儿子罚龙晴重了,爹心疼了?”
傅青书笑道:“若是你娘知道了,早来骂你了。”
自然而然地提到“娘”,傅龙城和傅青书忽然就沉默了。
傅龙城将蟾蜍笔洗放好,目光落到书案上的一方纸镇上。天然的一块石头,掌心大小,光洁如玉,上面的纹路好像一只猴子,觉着两个桃子。
这曾是四岁的龙晴最珍视的宝贝,是他在大明湖的沙滩上拣到的。
“大哥,这个送给你。”龙晴将这块石头装在一个翡翠玉的盒子中,铺着红缎。
因为龙城将墨玉的印章送给了龙晴,所以,龙晴将自己最宝贝的这块石头送给了大哥。
龙城将石头放在手中,微温。
“娘,你是最疼龙晴的,总是说龙晴乖巧。若是今日见龙城将龙晴打成这样,必定是要罚龙城的吧。”
傅家祠堂。
龙城对着父母的灵位,恭敬地焚香。退后三步,撩衣长跪。静静地看着香烛慢慢地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