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22日,新华社对外发布了这样一条关于秦陵考古的消息:
秦陵创古墓葬出宝之最
秦俑六号坑出土文官俑的消息在社会上引起轰动
新华社陕西电 记者从有关部门获悉,截至目前,考古工作者在秦始皇陵园内外的地下共发现了各种类别的陪葬坑一百七十余个,在秦陵的地宫之外布设数以百计、内容丰富的陪葬坑是秦始皇陵园陵寝制度的一大创新,如此大规模的陪葬坑分布现象非常罕见。在这些陪葬坑中,面积超过1万平方米的就有2座,专家称,如此巨大的陪葬坑当属世界古代墓葬文化之最。
根据已发掘的资料,秦始皇陵陪葬坑的文化内涵非常丰富,较大程度地再现了帝国皇帝生前的生活方式,举凡车马出行、中央厩苑、兵库武备、整装军旅等样样具备。
每一次重大的发现都令考古工作者兴奋不已……最近发现的秦俑六号坑则首次发现了文职陶俑,并第一次发现了秦代的首脑机关……
如果说秦俑六号坑出土文官俑的消息在社会上引起了局部轰动的话,那么这则消息的播发,则使整个秦陵考古工作在更广泛的空间内引起了震动。
其实,这个陪葬坑早在20年前就已经发现,发现者就是程学华率领的钻探小分队。那时,这支小分队正处于事业的辉煌时期,在不算太长的时间里,便于秦始皇陵周围发现了诸如后来名扬天下的铜车马坑和著名的上焦村马厩坑、陵西珍禽异兽坑等一系列陪葬坑,这次发掘的被考古人员编为六号的文官俑陪葬坑就在其内。由于当时人手少,钻探、发掘面过大,对这个坑只做了大体的了解,比如简单形制、相对位置等,而对其准确位置、结构、内涵均没有涉及。事隔20多年的两千年春夏之际,秦始皇陵考古队在陵园内钻探时又触及了此坑,通过进一步勘探,逐渐掌握了较之以前远为丰富的内涵。这是一座东西横长、单斜坡道、未曾焚烧、葬有陶俑马骨的中型陪葬坑,其位置在秦始皇陵封土的西南角,距原封土南边沿仅20米。坑位面积480平方米,坑体面积144平方米。
根据以往的规律,陶俑与马骨同出是秦始皇陵园陪葬坑相对普遍的现象,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程学华率领的钻探小分队,在陵园以东的上焦村发现了近百座马厩坑。通过对其中的一部分进行发掘,发现有的坑既有俑也有马,有的坑只有马而无俑。其共同特点是,陶俑都是跽坐形式,马或是真马活埋,或是杀后埋葬的。在出土器物上有一些刻画文字,如中厩、宫厩、左厩、大厩、小厩等。这些名称有的曾在古文献上出现过,如《史记》载有中厩,《睡虎地秦墓竹简》记有大厩、宫厩、中厩。考古人员就是根据这些线索才知道,在秦始皇陵范围内,曾专门辟设了一处独立的区域,以陪葬坑的形式来表现具有悠久历史的秦国养马业。坑中那些呈跽坐形式的陶俑,当是厩苑中专司养马的圉人,而整个陪葬坑则具有秦始皇帝宫廷厩苑的性质。
文官俑坑陶俑出土情形
前文已叙及,1978年秦陵钻探小分队曾在陵园西内外城之间,试掘过一座曲尺形的陪葬坑,从中发现了大量的马骨和原大的呈直立形的袖手陶俑。这一特殊的、和大批的跽坐俑组成的马厩坑有明显区别的新型陪葬坑,并没有引起发掘者和研究者的警觉,受当时思维习惯、学术眼光以及同类对比资料的制约,程学华与其他大多数学者都认为这座曲尺形的陪葬坑依然属于马厩坑,那直立袖手原大的陶俑,应是专门负责养马的饲养员,或者是管理饲养员的小官。这一看法对秦始皇陵园考古工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此后凡是在陵园内外发现陪葬坑中有马骨和陶俑并存,不管陶俑是坐还是站,是袖手还是两手放入膝上,均将其看作马厩坑,并写于正式出版的考古发掘报告中。这次秦始皇陵考古队发掘的六号坑,当年程学华等考古学家之所以没有做深入勘察和进一步发掘,就是出于对马厩坑的界定,既然已经发掘了那么多马厩坑,其内涵基本上大同小异,这座坑发掘与不发掘,对学术研究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这座陪葬坑才在地下安然地度过了20多年的时光。
修复后的文官俑
当秦始皇陵考古队对这座当年侥幸漏网的陪葬坑进一步勘探后,其透射出的文化内涵和信息,使青年考古学家段清波等眼前为之一亮的同时,也陷入了沉思。自1974年兵马俑坑发现之后,考古人员已在秦始皇陵周围发现了大小各异、内容不同的陪葬坑179座,在对这些陪葬坑实施勘探、试掘、发掘中,考古人员发现,只要面积稍大一点的坑几乎全部遭到了大火的焚烧,如已发掘的兵马俑坑、铜车马坑、石质铠甲坑、百戏俑坑、曲尺形马厩坑、陵园外的府藏坑等,均被大火焚烧过,其状惨不忍睹。而这次勘探的六号坑却有些意外,钻探人员没有发现其他陪葬坑常见的红烧土、木炭迹象,这意味着此坑没有遭到焚烧,这个奇特的现象不禁使考古人员发出这样的疑问:它为什么没有遭到焚烧?是否在此坑建成很短的时间内就被盗扰才幸免焚烧的劫难?关于其他那些陪葬坑被焚烧的原因,学术界一直存在着多种说法,那么这个没有被焚烧的陪葬坑,其原因又做何解释?是否可为被焚烧的陪葬坑的研究提供一些有价值的反证资料?这座陪葬坑距原封土南边沿仅为20米,其位置非同一般。如此显赫的位置,为什么要安排一座马厩坑?凡陶俑与马骨共同出土,是否就意味着全部是马厩坑,而当时搞那么多的马厩坑究竟意义何在?如果此处是马厩坑,秦始皇陵园陪葬坑的整体内容是否过于简单、呆板?如果不是马厩坑,那又是什么?面对过去形成的简单的逻辑推理结果,秦始皇陵考古队带着诸多疑问,决定对六号陪葬坑实施全面的发掘。
2000年7月12日,秦始皇陵考古队部分人员在副队长段清波的带领下,顶着酷暑,来到陵园南部的封土旁开始发掘。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发现并确认这座陪葬坑的建筑形制与此前在陵园内发现的石铠甲坑、百戏俑坑基本相同,均为地下坑道式土木结构。陪葬坑的四周筑有夯土二层台,二层台内侧嵌以厢板,坑底以夯筑处理地基,其上铺砌木地板,坑体上部用经过修整的扁平长方形棚木封闭,棚木之上覆盖芦席,芦席上面则是经粗夯处理的封土。整个陪葬坑由斜坡道和前、后室三部分组成,前后室东西错位,形成两个分藏不同埋藏物的相对独立的单元。前室以安置陶俑为主,后室则埋藏真马,出土时马的骨架尚存,只是有些凌乱。在斜坡道入口处和前后室,还分别出土了木车、铜钺、陶罐、盖弓帽、马具饰件等文物,这些文物的出土,为全面认识和深入研究秦始皇陵园的陵寝制度提供了重要的实物资料。
由于在发掘前就对这座陪葬坑有了诸多的疑问和牵挂,发掘一开始,段清波等考古人员就特别注意发现盗扰洞的迹象,并采取了相应的技术手段,但最终还是以失败而告终。从陪葬坑的底层迹象看,那破碎倾倒的陶俑、凌乱的盖弓帽、马骨区域的俑头、极少的马具等,无不向考古人员叙说着此处曾遭到过外来力量的扰动。这种现象在此前发掘的石质铠甲坑、百戏俑坑中也同样存在。为什么在坑中明显发现人为的盗扰迹象却总是找不到入口呢?经过段清波等考古学家分析推断,认为当外来的破坏性力量进入陪葬坑时,该坑的覆盖面基本完好,后来坑的上层封土大面积坍塌并落入坑底,盗扰洞的迹象在塌陷中一并毁之不存。秦代之后陵园遭受洪水携带物袭击时,泥沙俱下,有的直接进浸于陪葬坑的底层,有的覆盖在下陷的封土之上,这种泥土与洪水的再度融合,必然使原有的盗扰迹象不复存在,这便是导致考古人员虽尽努力而无结果的根本原因。
尽管这次发掘人员没有找到盗扰的洞口,也没有查明和推断出这个陪葬坑为什么没有被焚烧的真正原因,但遗憾中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大家根据遗迹现象判断出该陪葬坑在未塌陷之前曾进水11次,并找到了入水口。更令人为之振奋的是,根据种种迹象和实物资料,判断出这座俑、马同出的陪葬坑并不是以往学术界认为的马厩坑,所出陶俑也不再是专门司马的圉人,而是一批地位显赫的文职官员,其陪葬坑则是以文职官员为主的官府机构。
2000年8月初,秦始皇陵考古队于陪葬坑前后室之间部位发现了一尊陶俑的头部,当时所能看到的仅是头顶的单板长冠,泥土中是否还埋有另一板长冠,尚需清理后才知晓。但就这一点,已让在现场的段清波等考古学家眼睛为之一亮。根据过去所掌握的资料,凡着双板长冠的陶俑则具有较高的身份,就军阶而言仅低于将军。如果这个陪葬坑是马厩坑,那么这些陶俑当是养马人或养马人的管理者,但一个养马之人或管理者不可能有这么高的身份和地位,这座坑的性质和陶俑的身份将另有所属。带着这样的念头,段清波率领考古人员加快了发掘进度,至8月24日,已发现了11尊陶俑。虽然这些陶俑无一例外地呈破碎状,倒卧在地,但一眼即可分辨出不是跽坐俑而全是立式俑。这批陶俑自身的形态决定了其身份非同一般,俑坑的性质和文化内涵绝非马厩坑所能涵盖的了。随后不久,又发现了一尊立式陶俑,至此,整个陪葬坑陶俑的总数已达到了12件。
随着清理工作的不断深入,考古人员发现这12尊陶俑均戴有长冠,有的陶俑腰带上还佩挂着环首陶削,以及长条扁平状的小囊。对于佩挂的陶削,段清波等发掘人员根据以往的经验,立即判断出属于一种古代文具,但对扁平小囊中所装之物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做出结论。究其原因,据段清波在一年之后回忆说:“我最初推断,那个玩意儿可能是一枚印章,但细究起来,又发现与印章的形状相去甚远,这个推断显然不能成立,过了好长时间,还是没有得出个满意的结论。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放弃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突然想起前几年我在西安北郊发掘两汉墓葬时,经常看到出土一种长条扁平状的石块,这些东西一般出土在墓主人的腰部,与铜或铁削一起共出,但一直不知其做何用途。因其长短和宽窄与陶俑身上的扁平小囊尺寸相近,而带有扁平小囊的形象过去在画像石、画像砖中从未见过,但悬削则有发现,这些印象就促使我蓦然将它们联系起来并做出判断:陶俑身上的囊中之物,可能就是扁平的石块,它与削相配,作为文具只能是砥石。”
有了这样一个初步判断,段清波越发感到这个陪葬坑以及陶俑的出土,的确不是一个马厩坑就可以解释的。为进一步搞清这一陪葬坑的性质,从9月下旬到12月中旬,在文物保护专家的帮助下,考古人员开始提取陶俑并进行修复。随着工作的进展,发现在12尊陶俑中,有8尊头戴长冠、腰挂陶削的袖手立俑,有4尊头戴长冠双手向前的驭手俑。面对如此独特的组合形式,结合封门之内的木车遗迹全盘考察,考古人员感到该陪葬坑的级别要远远高于所谓的马厩坑。更为明显的是,8尊袖手立俑全戴双板长冠,左臂与胸腔间还有一处椭圆形的小孔。据秦代的爵位等级制度分析,该陪葬坑所发现的戴双板长冠陶俑的爵位等级,至少在八级左右,属于秦之上爵。尽管秦代陶俑身上悬挂削及砥石的现象尚属首次发现,但削应为刮削简牍用的书刀,砥石为磨刀之具,它们应属文具无疑。依此推断,陶俑腔臂间的孔可能是夹持成册简牍所用。种种迹象和实物表明,陪葬坑出土的陶俑,既不能归属于军事性质,也不能简单地认定其为养马人,8尊立式袖手陶俑应属一定级别的文职官员。2000年12月底,秦始皇陵考古队主要人员对这座由8尊文官俑和4尊驭手俑及大量马骨组成的陪葬坑,结合汉阳陵周围从葬坑出土的印章,经反复讨论达成共识:这个被编为六号的陪葬坑,应是代表秦代某一官府的高级机构,而秦始皇陵园内外的陪葬坑也可能均代表了不同的官署及下属机构。
秦始皇陵陪葬坑文官俑的亮相,在秦代考古中属首次发现,是秦始皇陵考古工作一个划时代的里程碑,是秦始皇陵考古钻探、发掘近30年来最重大的收获之一。因为此前发现的以马兵俑为主体的庞大俑群,仍不足以代表大秦帝国当年的政治、经济、文化体制和风貌,而对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记述的关于秦始皇陵“宫观百官”等现象,由于缺乏具体的参照物,也让研究者绞尽脑汁而得不到合理的解释。秦始皇陵六号坑的重大发现以及对其性质的判断,使整个中国学界为之震动。许多秦文化研究者认为,这个陪葬坑极有可能是秦帝国中央政权三公九卿中的一个官署在地下的模拟,坑内出土的8名文职官员可能是主管监狱与司法的廷尉。那匀称的形体,优美的装束,祥和恭谨的面容,胸有成竹、泰然自若的神态,无不显示出大秦帝国鼎盛时期文职官员意气风发、聪慧睿智的精神风貌。随着这批文官俑的面世,使人们对司马迁所记载的“宫观百官”这一历史史实的解读豁然开朗。可以想象的是,类似六号陪葬坑这样的地下官署和文职官员陶俑,应该遍布于秦始皇陵地宫的四周。正是由于这些地下官署和文职官员陶俑的存在,才形成了“宫观百官”的壮丽景观。这一景观以它独特的、迷人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魅力,赋予人们无限的遐想,并为秦始皇陵及秦文化的研究做不断的深层次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