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杏落地,年岁并进。
五十五载倏忽而过,我与林衍皆垂垂老矣。
我最近一直在算时间。
我们不知不觉走过了三年之痒,迈过七年之痛,又行了十年之约,连花生都成了后院的一捧土。
岁月剥夺了我曾经引以为傲的容颜,也让林衍的手指不再灵动,但我们仍旧热恋。
我洗了一盘葡萄,端到落地窗前,和林衍一起盖着小毯子,躺在一起,他枕着我的肩膀,笑容和煦。
我还拿着一本读了五十多年的笔记,颤颤巍巍地温习。
可今年暮夏的日光格外盛烈,我戴着老花镜都要看不清日记上的字了。
林衍笑着跟我说,当初应该把字写大一点,不至于现在看不清。
我侧头亲吻他的额头,温热熟悉的味道,最能安抚我的心。
我问他,是否还记得后来那场属于我们两人的婚礼。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带着薄茧的手指划过我的手背,点头说记得。
落地窗外的树叶随着我们的摇椅的晃动变换位置,如同那一年婚礼上的贝壳铃铛。
阳光在眼前铺成一条长廊,随意推开一间房门,都是我们的故事,今天我要跟林衍重温的,是我们的婚礼。
三十三岁那年我们结婚了,在爱尔兰。
但林衍当时没有让我办婚礼,只说一切从简,怕累。
后来我想了很久,还去请教了荣州,大约明白了为什么。
因为他同我之间,有太多被人见证的不爱时刻,他不愿意被人围着问,为什么又复合?当初不是闹得那般厉害吗?
我沉默许久,也认可了这个观点。
我没有资格去办这场婚礼。
于是我一直等,我给林衍最好的,不让他后悔选择我,我孝敬父母,也勉强算是对冷瑜友好吧。
哎,他姑且不算,他总是看我不顺眼。
我也看他不顺眼。
我方方面面都做好,对林衍好,也接受他对我的好,不质疑他的爱,也给他全部的安全感。
我等了十七年,有一天,我听到林衍说,他回来了。
那一瞬间,我冲动地站起来,我觉得差不多了,这一次,我不能让林衍抢先了。
我打开冰箱,开了一罐可乐放着,才转身出去。
“老婆,这次你生日,我有个小小的愿望。”我从背后抱住他。
他回头,与我鼻尖相蹭。
“什么愿望?”
我说,“我想办一个婚宴。”
林衍没有反驳,但是他惯常问一句,“怎么突然想要办婚宴了?”
我避开这个问题,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我虽然都老了,可是我身价勉强还算高,外人也不知道我家里的钱都是老婆在管,总有人想要贴上来,老婆,我想给他们秀个恩爱。”
我说的这件事,林衍也知道。
前些天他来接我下班,秘书部有个人故作矫情地摔倒在我办公室门口,拦住了我们的去路,问我能不能送他一下,说他脚崴了。
我当时吓得冷汗刷刷流,生怕老婆给我扣一顶苍蝇不叮无缝蛋的帽子。
天的良心,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好在老婆他相信我,靠在一边看我解决。
我先是打电话喊了她部门的主管上来,又找了把他招进来的hr,那人先扛不住了,哭着道歉,说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我哪里敢说一句话,我直接把他在业内封杀掉。
此后公司多了一条规矩,进来的人都要跟他们聊聊他们老板我的追妻史。
虽然风平浪静的一段时间。
但权力地位和金钱也会带来很多**,虽然我能对抗,但我想要一劳永逸。
我不愿意重蹈覆辙,我无法承受失去林衍的痛苦。
所以我想用这个理由来作为锚点。
林衍跟我贴在一起,慢腾腾往里走,我们耳鬓厮磨,好在屋里空调足,哪怕是大夏天,我也能和老婆挨在一起。
“好不好?”我见林衍迟迟不回答,忍不住咬了口他的耳朵。
老婆反手轻轻给了我一巴掌,“那你要邀请多少人?还是准备办一个世纪婚礼?”
我忽然心里敞亮,果然,还是老婆厉害。
渝城哪里够啊,还是得办个更大的。
我用手背碰了下可乐罐的边缘,“先别喝,还有点凉,我们先商量一下,买多少家的报纸版面,邀请那些记者台……”
“你邀请他们做什么?”林衍回头,眼神里难掩震惊。
我爱极了他这模样,每次受不了了,也是这样,不过眼尾会红一点,求一求我,让我轻点。
我没忍住,吻了他。
他最后懒得跟我计较这事,让我自己去办,说他也要享受一下,顺便看看他这些年的教学成果怎么样。
那我当然不能让他失望,我还想有第二次的洞房呢。
于是这一年,我们的婚宴被大肆报道,年少成名的古籍修复师和金融大佬长达二十多年的爱情故事。
那天,我牵着他的手,从开头敬到结尾,这还是我收拾祁家后,第一次喝这么多酒。
但我很开心,我愿意多来几次。
但林衍不愿意,他说我醉酒后很折磨人。
我觉得也是,空无一人的宴会厅和醇香的红酒,还有被我扯下来,挂在林衍脚腕上的贝壳铃铛。
我说完,林衍嗔怪的哼了声,没吃我喂到嘴边的葡萄。
我二十出头跟了他,到今天,已经是六十多年了。
我渐渐开始想到一件无法避免的事情,“老婆,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会死。”
我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了谴责。
不是因为这话不吉利,而是,一点也不浪漫。
但我没心情思考这个,我被他宠得有点娇气了,有时候也想耍耍小性子。
“你要是不说,我就哭了。”
林衍扑哧笑了,“我怎么知道呢?”
我不依不饶,“那你想活到多久?”
林衍眼神转向窗外,花生就睡在那里。
他说,“我觉得,现在已经差不多了,八十五的年纪,算是高寿了。”
我跟他撒娇,“那我能不能先走?”
他沉默了一瞬间,眼眶红了,“我们一起走。”
我才不要跟他一起走,我要先一步去投胎,早一点长大等他,这样下辈子他就能轻松点了,我下辈子一定会比他先学会怎么爱人。
我要给他很多很多的爱。
然后教给他,告诉他。
林衍,你要爱我。我们是天生一对。
我们依偎一处,看夏花凋零,秋叶满铺院子。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吃了元宵后,我照例去院子里给花生送一碗酒,没办法,到元宵招蚂蚁,算来算去,只有酒勉强能算是新年的祝福。
“你妈越来越不爱动了,你要是在,他肯定愿意陪你玩。”我给它整理了小门边的草,扶着膝盖起身回屋。
刚刚跨过门槛,我眼皮开始乱跳,我手上的碗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快步上楼,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岁时,追林衍的时候。
但这一次,我没有追上他。
他这个骗子。
他又骗我,他走了。
这一次,我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他了。
我通知了快八十的冷瑜,他冲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当初对着我挥拳的小冷总。
“哥——”
小雨淅淅沥沥,我送走了我的爱人,他长眠在渝城郊区的别墅院子里,我的余生也将在此度过。
偶尔有路过的人,我会和他们说。
——这是我的爱人。
我们走过了热烈盛大的少年时代,在青年时纠缠,又在而立之年相拥,直到现在,我们依旧相爱,哪怕死亡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我爱他,他也爱我。
如果你路过的时候,看见我,请和我说,我身边的爱人与我很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