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当长远考虑
快要过年了却给皇帝老爹心里添堵,武令媺并不情愿。不过她知道,假若她将这么重要的事情隐瞒下来,皇帝只会更加不痛快。
至德朝对贪腐案件向来重视,虽不曾如武令媺前世明太祖朱元璋剥贪官人皮制稻草人供人参观那般残酷暴虐,皇帝陛下处理起涉案官员来也是毫不手软,向来用重典重刑。
可以想见,若霍去疾所言不虚,此案一发,京城西市街口行刑之地又会人头滚滚,血腥味数月不散。而武令媺要揭发此案,倒也不全是一股为人作嫁衣的恼羞成怒情绪在作祟,她深知国有巨贪对民众和国家而言意味着什么。
如果放在一年半载之前出了这样的事情,武令媺大约会采用把损失追回来就罢手的私了方法,最多就是帮霍去疾杀了灭他家门的凶手。但现在她的想法不一样。
有句话说“屁股决定头脑”,话糙理不糙,在其位当要谋其事。身为可以听政的大周公主,武令媺的眼光不能仅仅拘泥于小家小事之上。
所以她不再避讳,回宫用完晚膳之后,就将霍去疾的事儿原原本本告诉了皇帝。当然,她因白虎红柱而发现清凉山有异常进而救出霍去疾,这种诡异事情不可能明说。
“儿臣只是心血**,半夜睡不着觉,想看看清凉山冬夜之景,却没料到居然会撞着这么一件大事。”武令媺低头喝茶,有意避开皇帝专注目光。
这借口听起来破绽百出,但却是实情。她深夜上山的理由就是这个。当时把宫人们和皇庄众人都吓得不轻,百般劝说不果,只能随她去胡闹。
皇帝是何许人也。哪怕事后他查知的情况确实如武令媺所说,他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性情,他清楚得很。她行事向来谨慎小心,这样半夜爬山的险事儿她不可能去做。唯一有可能的是她提前察知此事,所以才夜探清凉山。
武令媺抿了茶水入喉,抬头对皇帝俏皮地笑笑,继续道:“这个理由也就能骗骗下人们。父皇肯定不信。”她脸上一副“猜啊猜啊快猜啊”的促狭表情。
原来还以为小女儿要隐瞒实情。皇帝心里有些许不快。他已经习惯了武令媺的坦诚,当然难以接受她开始有事情瞒着自己。然而此时见她这可爱神色,他便知道小女儿并没有改变。于是龙心甚慰。
“你定是不放心那些竞购银子,派了人悄没声息地盯着。”皇帝抚须而笑,乐意陪小女儿玩猜猜猜的游戏。
“儿臣可什么也没有说,这都是父皇猜的。”武令媺嘻嘻笑起来。颇得意的样子,“儿臣心疼银子。父皇最知道。”
她真是佩服皇帝老爹,这城府深得愣是没让她看出他有任何愤怒情绪,居然还笑得出来。相比之下,她的养气功夫还差了点儿。有待进步。
“银子,这可是好东西!”皇帝徐徐站起身,负手在暖阁里溜达消食。淡声道,“有了钱。就能招募人手,就可以豢养私兵,养很多很多私兵。”
武令媺眉角抽搐,心底发凉。私兵……在皇帝的定义里,这两个字意味着不在编制以内的暗中蓄养的成规模武装力量。相比起“份量”十足的真正的私兵,她养在皇庄里的伪运动员们简直就是小打小闹小儿科。
“应该没那么严重吧?儿臣以为只是人心不足太过贪婪。”武令媺可不敢胡乱去接这么敏感的话题。军队向来是皇帝的禁脔,谁敢背着皇帝私底下蓄养私兵,在皇帝眼里大约和造反没什么差别了吧?
“我儿这话不老实。”皇帝转身瞪了武令媺一眼,却又含笑道,“你懂得忌讳自然是好,但是有时候避忌太过反倒落了刻意,叫人心里生疑。”
这是在教自己了。武令媺赶紧福身,诚恳道:“儿臣谢父皇教诲。儿臣也反思过,有些事情确实不避比避让更好。”
“孺子可教。”皇帝的目光落在书案上那份详细的条呈之上,微笑说,“要不是出了这事儿,你打算什么时候才把这样好的记帐办法拿出来?”
“就算没发生此事,儿臣也打算将这种记帐方法在年后禀明父皇。毕竟是新式手段,儿臣要确认它确实有助于明晰帐目才敢往外拿。”武令媺面色郑重,很认真地对皇帝说,“钱粮是国之重事,儿臣不敢有分毫疏忽!”
话说她家皇帝老爹真是个典型的全能型人才,就连怎么记帐他也懂,所以他才明白她的这种新式记帐方法的珍贵。
武令媺并不敢太过冒进,直接就把前世的西式借贷记帐法拿出来。她按照此位面财务管理发展程度,先拿出“四柱清册结算法”试试水,而后再循序渐进。
并且,武令媺不想借自己的手跃进式干涉大周发展。她可以旁敲侧击,引导他们将“四柱清册”向“龙门帐”复式记帐法完善。再过个两三年,她也许会顺理成章地指引他们将终级改进版西式借贷式记帐法“创造”出来。这般行事不怎么着痕迹,也就不会给她带来太多麻烦。
皇帝颔首,赞许道:“钱粮之事,确实要慎重对待。你那里有多少奴婢已经能将此法运用自如?父皇要给户部请几位女先生。”
“司宝大宫女最为精通,还有三名司宝宫女也是略懂。”武令媺心中大喜。表看皇帝一字不提贪案,但他心里肯定有了章程。
从狡猾程度来说,皇帝陛下和武令媺真正是父女。皇帝打量小女儿的表情便知她心思,当下并不说破,只是微笑道:“纸上写写可不够,还得用真刀真枪来验证你这新式记帐法的好处,父皇才能对臣工们理直气壮宣扬推行。今秋钱粮颇丰,许多帐目还在整理当中,不妨就用此事来试试吧。”
武令媺想了想,问道:“父皇的意思可是让长乐殿的宫女去教户部的算帐师傅们?”
“你若另有想法,尽管直说。”皇帝眼神瞬闪,想起这段时间内廷司的司珍匠人们被小女儿的奇思妙想折腾得够呛,此时她这模样显然又有了主意,一时颇感兴趣。
“父皇,与其强行推行,不如让大家发现新式记帐法的便利之处,自己上赶着来学习的好。”武令媺认真地看着皇帝说,“尤其是那些家大业大的人家,定会比别人更快更早发现新式记帐法的妙用。”
“继续说。”皇帝仍在殿内缓缓踱步,对武令媺这种说法不置可否。
“儿臣是这样想,由父皇明令推行新法,官员与百姓自然不敢违逆。然而旧有记帐法毕竟已经延用了数百年之久,要让大家真正从心底往外接受新鲜事物是不能仅靠法令的。儿臣估计,旧式记帐法会在很长时间里仍然存在。新旧双法并存,大有可能让帐目更混乱,反倒有违推广新法的初衷。”武令媺上前抱住皇帝的胳膊,与他一同溜达。
“我儿此言有理,只是父皇看到了新式记帐法的好处,当然想让它尽快在国事上建功。”皇帝微微一笑,拍拍武令媺的手背,“我儿难道不是这样想的?”
武令媺知道皇帝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看穿了她想借着推行新式记帐法的契机来查证边军冬衣贪腐之事。但她做事,总是会往前方多看两眼,不会只拘泥于眼下之利。
“想归想,但做事还是要从长远考虑。”武令媺扬起小脸,歪着脑袋去看皇帝,笑眯眯地说,“儿臣都是和父皇学的,为人处事,目光……要长远……哪!”她这后面半句话俨然是学了皇帝的语气声调。
皇帝刹时被武令媺逗乐,只觉得小女儿怎么看怎么贴心怎么好。拂开武令媺的额发,轻轻在她额角弹了一记,他嗔笑道:“大周的女儿家就属你古灵精怪!”
一面叫着好痛好痛,武令媺一面用脸颊在皇帝衣袖上乱蹭,好半天才在皇帝宠溺笑声里抬起头说:“父皇,儿臣未去皇庄之前到皇后娘娘宫里请安,正好贵妃娘娘也在,说起明年父皇万寿节时要放出去一批年长的宫女以示天家仁善。儿臣当时就想,这些宫女在宫中时日都不短,早就过了女子适龄出嫁之期,这出宫以后还不知怎么样呢。”
皇帝立刻明白了小女儿的话里意思,不由也是眼前一亮,抚须沉吟片刻后说:“授人以鱼从来都不如授人以渔。我儿慈心,这些年长宫女若是学了新式记帐法,只怕可以给婚姻大事带些助力,并且四散入民间的她们就是极好的宣扬新法奥妙之人。”
“父皇圣明。”武令媺赶紧拍皇帝马屁,和心思通透的人说话就是省心。她又笑道,“儿臣听闻许多年长嬷嬷和姑姑出宫之后,不少人会受聘于当地名门大户教导闺中小姐礼仪、女工诸艺,还有人直接开设女学,相当受追捧。”
不说别人,就武令媺的伴读小妞安咏卿,也被她家立志要把假小子丫头养成淑女的老娘聘请了宫里退役的老嬷嬷教导着。可不能小看这些旧宫人的能量,有些老嬷嬷的女徒以百来计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