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响起后,赵没有几乎记不清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警车呼啸而至,巨大的探哨灯打在玻璃窗上,杀戮机器像群聚的蜂鸟,天空中飘**着冰冷的雨,铅灰色,子弹的颜色是铅灰色,又在头颅中被染成血红。
刁禅用的不知是什么枪,直接轰掉了自己的脑袋,赵没有被血溅了一头一脸,复制人的血也会有腥味吗?那血腥如同刀锋捅进他的喉咙,刺得他几欲作呕。远处有脚步声,沿着回声不断的走廊一路狂奔。似乎有谁撞碎了玻璃,他看到了雨。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雨。
混沌斑斓的记忆中,似乎也有相同的画面出现,他在水银大厦中遇到盛妆的人造人,对方向他冲来,如擂鼓,如金戈。他们一同撞碎了玻璃,朝空中倒下,月光仿佛盐碱,碎玻璃和肋骨中流出的钻石倾盆而落。
那天似乎没有雨,那么落在他脸上的**是什么?
咸的,会是泪水么?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赵没有想到的是,原来人造人也会有眼泪。
……
再度醒来的时候,赵没有看到了金鱼。
他最近类似的经历太多,死了活活了昏,每次恢复意识都像是惊梦方醒,他甚至有点不想睁眼,鬼知道面前又是什么奇葩境遇在等着他。
但这次似乎和以往不同。赵没有看着眼前色彩绚丽的热带鱼,还有火山石和红叶树布景,管道中送来活水和氧气——所以,如果他没看错。
他妈的他现在是在一个鱼缸里。
水中传来微弱的音乐声,赵没有觉得有些耳熟,他仔细听了片刻,发现这是《Fly me to the moon》。
随着旋律变得清晰,他也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橡木壁板前摆放着一台古董点唱机,正发出柠檬色的光,房间中灯开的不多,只能隐约看到窗边的卡座,窗户是拉着的,天鹅绒窗帘,绿百叶,还有上着釉彩的马赛克咖啡杯。
咔嚓咔嚓的声音传来,柜台后站着一个女人,正在切割老冰。
赵没有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如果这不是什么全息投影的花样的话——那么这里是三百三十层,姥酒馆。
赵没有试着叫了女人一声:“……姥姥?”
老板娘动作一顿,转过身来,“您醒了。”
赵没有有好多问题要问,比如他为什么会在在这里,刁禅呢?但是女人打断了他的话,“要不要来一杯酒?”
客人拒绝老板娘的邀请总是失礼的,尤其是在姥酒馆,赵没有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道:“那就来一杯吧。”
老板娘并没有问他想喝什么,洗净手,冰杯,取出伏特加和柑曼怡,加入青柠和蔓越莓汁,哗啦哗啦的摇壶声响起,最后注入碟形杯中。
调酒毕,老板娘将酒杯推到对面,随着动作,女人身上的服饰变成了闪亮的银色舞裙,她涂着红唇,风情万种地露出一个笑容,“鸡尾酒‘大都会’,院长请享用。”
这是确实是一杯应景的酒,颜色很容易让人想到都市中的绯闻与红粉佳人,赵没有正要道谢,却猛地意识到眼前的人刚刚说了什么,“你叫我什么?”
女人不答,又取出一瓶黑麦威士忌,加入干味美思和金巴利,加冰搅拌,最后用橙皮在空中拧出气雾。
她举起新调的酒,和“大都会”相碰,酒杯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赵没有知道这支酒,名为“老朋友”。
“很久不见了,院长。”女人将酒一饮而尽,抹了把嘴,这个动作被她做起来显得艳丽又豪迈,赵没有不由得问,“你是谁?”
女人伸出手,像是在他面前擦去一层雾气,编码合成的音容影像消失了,赵没有第一次看到姥酒馆主人的真容。
对方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但绝对不是个女人,穿着白色长衣,赵没有无端觉得眼熟,片刻后才想起来,这是当年古都研究院的制服。
赵没有看到他带着透明的嘴罩,这个特征像一把钥匙,打开尘封的记忆,是了,他们确实很久不见,也难怪他没有认出他来。
他根本没来得及见到这孩子长大的模样。
“你是……小幺?”
对方笑了起来,“是我,院长。”
片刻后。
“我知道您应该有很多想问的,我们一个一个来。”小幺拉过一只高脚凳,坐下,“我想,我们先从融合实验开始?”
“……原来你长大之后是这个样子。”赵没有喃喃道。
小幺一愣,弯起眼睛,露出一些少年时期的音容笑貌,“嗯呐,您觉得怎么样?”
赵没有:“你现在多大了?是换了人造躯体吗?有对象了吗?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你爹他们知不知道?”
不等小幺回话,赵没有又道:“姥酒馆是你的产业?收入多少?赚得够不够花?有没有结婚的打算?有烟瘾吗?”
小幺:“……”
虽然迷雾重重,但遇到记忆中的少年,即使现在对方已经不是个孩子,赵没有的第一反应还是做个长辈。
虽然他自己也不过一介穷酸汉,目前还处于强行离婚或者丧偶的薛定谔状态中,吸烟酗酒没有爹妈无房产,作为长辈的信用值大概是负数。
“对了,你应该不缺对象。”赵没有突然想起来“姥姥”在三百三十层的各色传闻,以及自己曾经收到的诸多调侃,“行啊你小子,天天逮着我和刁禅开玩笑,你爹知道你这么皮吗?”
“院长,院长,一个一个来。”小幺苦笑,“咱们先说正事。”
“小孩子懂什么。”赵没有义正词严,“我问的才是正事。”
眼前的场景着实充满了既视感,小幺突然想起来当年在古都,赵没有也是这样,一个人能带歪一整场研讨,最后往往被强行扔出会议室。
父亲当年是怎么和院长相处的?
对,换做柳七绝会直接无视,进入正题后这人自然会被带着走。
想到这里,小幺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道:“院长,您知道融合实验的危险性吗?”
一针见血,赵没有果然闭了嘴。
“这个话要从很多年前说起。”小幺想了想,给话题起了个头,从赵没有记忆的起点开始追溯,“当年父亲调职到南极,却被利用成为融合实验的首批活人样本,这项实验刚刚起步,死亡率非常高,好在父亲活了下来。”
“不久,副院长也到南极出差,但是刁夫人用他和政府做了一些交换,最终副院长也被南极方面控制,后来的事您应该已经记起来了,他诱导您引爆了量子炸弹。”
“虽然千钧一发之际副院长挣脱了一部分自我意识,想要阻止您,但是覆水难收,南极方面最终引爆了这枚炸弹。”
“当时古都中几乎所有的人,都被爆炸时产生的磁场辐射影响,获得了穿梭于现实和量子场阈之间的能力,成为后来的‘考古学家’。”
“你说‘几乎’所有的人。”赵没有问,“那你和小先生呢?”
“您刚刚问我多大了,虽然用了一些整容技术,但我和看起来的年龄差并不大。”小幺道,“爆炸发生时我和爸爸正在地下做一个实验,古都下面是什么您很清楚。”
赵没有记得,他们曾经在地下挖了一个巨大的冷库。
“当时地下实验室感应到了上方的爆炸,爸爸反应很快,他直接把我推进了沉眠舱。”
这就解释的通了,古都地下的沉眠舱用的都是冷冻技术,人进入舱室就会陷入冬眠状态,“这么说,你刚刚被解冻不久?”
“我醒来的时间也不是很短了,您还记得我们在姥酒馆的第一次见面吗?”
赵没有记得,但他不确定自己如今想起来了多少过往,更不知道自己脑子里的那些回忆是否真实,“我目前能想起来的,是当初我在三十三层当急诊科医生的时候。”
严格来算,那应该是他迄今为止的倒数第二场人生。
“您记得没错。”小幺笑了笑,“那确实是我醒来后我们第一次见面。”
赵没有感到记忆混乱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在每一场人生、或者说轮回开始前都会被灌脑,所谓灌脑,就是将一大堆虚拟信息塞进他的脑子里,这样每一场轮回实验的耗时就会被大幅缩短。好比他在二十层当诊所黑|医的经历,其实那场人生他真正活着的时间可能只有十几天,但是灌脑后他会自动补上之前的人生轨迹,他是孤儿,被怡红院收养,还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姐姐。
“你说你醒来的时间不短了。”赵没有据此作出推论,“这么说,我在三十三层当急诊科医生的那场轮回,耗时很长?”
“没错,根据我目前知道的消息,那是最漫长的一场实验——据说您在那场实验中经历的人生,全部都是真实发生了的。”
“这个消息的可信度很高,因为从我和您第一次在姥酒馆见面至今,现实中已经过了十几年。”
在那场赵没有身为三十三层急诊科大夫的人生里,他是在十几岁的时候第一次进入姥酒馆。如果之后的经历都是真实的话,那么确实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说到这个,赵没有想起了一件事,“有一点我感到很困惑。”
“您请讲。”
“如果每一场轮回都是在大都会中发生的,那总该有记得我的人吧?但是我的脸从来没有变过,这么看来大都会政府并不担心有人在之后的轮回中认出我,难道说所有人都是群演?”那岂不是成本太高了?
“这就是我刚刚想要提的,融合实验的危险性。”小幺放慢了语速,“您肯定记得当年在古都时,政府启动的文化建设项目。”
赵没有当然记得,怎么会忘,这个项目甚至持续到了现在,上层区至今还在修建神像。
对了。他突然意识到。神像的兴建和融合实验的推进,几乎是同步进行的。
“那些神像和融合实验有什么关系?”
“您果然把它们联系到了一起。”小幺道,“融合实验和神像的建设其实系出同源,都来自当年佛陀内部还原出的一批核心数据。”
“也就是量子技术。”
“那些神像在大都会内部撑起了一个很特殊的磁场,和量子炸弹不同,它没有直接将大都会变成一座遗址,而是将它变成了一个‘门’。”
“您也知道,所有量子场阈的入口,其实都在大都会这座城市内部。”
市政大楼里有个纯金的垃圾箱,把头塞进垃圾口就能进入A79号遗址;中层区有一口井,对外宣称里面都是核废水,其实里头生长了一种很特殊的人面鱼,生吃可以进入S24号遗址;进入A173号遗址要从七百七十七层跳下,S86号遗址的入口是一间酒馆,想要进入S45号遗址,则要在博物馆中演奏钢琴。
“这座城市正在逐渐成为一扇门,一个媒介,一个沟通量子场阈和现实维度之间的桥梁。”
“神像磁场的作用有很多种,比如打开新的遗址,同时在其中加入特殊电波,则可以进行大规模的人脑干扰,您刚刚问为什么您的脸一直没有变,是因为政府根本不担心有人会在之后的轮回中记得您,只要在两场轮回实验的间隙中启动磁场,无关人员的记忆都会被消除。”
赵没有消化了一下小幺的话,“你刚刚说神像磁场可以打开新的遗址,是什么意思?”
“遗址的数量并不是保持不变的,相反,它们在不断增多。”小幺道,“您还记得之前您探索的那个000号遗址吗?”
赵没有嗯了一声,“我在里面看到了古都。”
“其实在很多次轮回实验中,您都进入了000号遗址,有的时候遗址内部是理想城,有的时候遗址内部是木星餐厅,有的时候遗址内部是蝴蝶夫人的公馆……”小幺举了很多例子,“您应该发现了,这些都是已经有了其他编号的遗址。”
他说的没错——理想城遗址的编号是S45,木星餐厅遗址的编号是A99,蝴蝶夫人遗址的编号是S86。
赵没有:“为什么编号会换?”
“因为000号遗址只是一个代称,如果将大都会比作门,那么您和钱阁下就是钥匙,开门的方法就是从大都会底层坐电梯抵达九百九十层。”
“每一次您和钱多多阁下重复探索000号遗址的这个过程,其实就是通过门打开一个新的遗址。”
“而在下一场轮回实验中,这个遗址将会有其他的字母编号。”
饶是赵没有,在面对如此繁杂的信息量时也需要思考的时间,小幺的话回答了他的很多疑问,断续的逻辑链在逐渐连接,但是有很关键的一环尚未填补,“小幺你是怎么得到这些情报的?消息可靠吗?你是不是考古学家?”
“我不是考古学家,当年我被冷冻的很及时,没有受到量子炸弹的磁场波及。”小幺依次回答他的问题,“至于情报来源您应该能猜到,是来自爸爸和父亲。”
“当年他们都成为了融合实验的活体样本,后来又进入考古学家编制,在漫长的实验轮回中搜集了很多消息。最终他们决定在十几年前将我解冻——因为融合实验马上就要成功了。”
说到这里,小幺话锋一转:“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您身为三十三层急诊科大夫的那场人生里,实验会耗时这么长?”
赵没有:“为什么?”
“因为钱阁下的人格完善度马上就要满了。”小幺道,“但是越濒临完美就越难前进,所以需要绝对真实的时间来填充。”
赵没有一时无言。
“您应该已经知道了融合实验到底意味着什么,一方面,它主要尝试将人体与量子磁场相融,从而制造考古学家探索量子场阈,另一方面,它希望实现您和钱阁下的脑波融合,让他最终可以使用您的大脑。”
“在经历了上千次实验轮回之后,钱阁下的人格完善度已经提升到了99%以上,父亲判断最多只需要再进行一到两次实验,他的人格会全面完善,到那时他将夺取您的大脑。”
“如今的钱阁下其实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个是您当年制造的钱多多本人,一个是随着人格完善和他逐渐融合的佛陀。如果等他和佛陀彻底相融,再加上您的大脑,谁也无法推测他到底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轮回中父亲试了很多办法,都无法阻止融合实验继续进行下去,钱阁下的最高权限掌握在政府手里,再加上九百层以上的严密防范,几乎无法突破,最后他做了一个计划,如果想要终止这疯狂的一切,只能从最后几个轮回中下手。”
“所以爸和父亲决定将我解冻,他们需要我的协助。”
“等一下。”赵没有忍不住插言,小幺的解释反而带起了他更多的疑惑,但现在他有个最关键的问题要问,“钱多多的人格融合度已经达到100%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小幺居然点了点头,“您刚刚不是在九百层和钱阁下交换了誓词吗?副院长也在。”
“……你居然都知道?那刁禅人呢?我是怎么从九百层到了姥酒馆?”赵没有噼里啪啦抛出一大堆疑问,“还有,如果钱多多的人格成长度已经到了100%,那我的脑子岂不是应该在他身上?”
面对赵没有的疑问,小幺把那杯大都会推到他面前,“院长,我给您调的酒您还没有喝。”
赵没有本想问有没有烟,他看着酒杯,下意识地伸出手。
然后捞了个空。
赵没有这时察觉,之前他被大量的信息转移了注意力,现在他才意识到,他没有手。
他甚至没有躯体。
一只热带鱼从眼前游过。赵没有“看”向四周,周围堆砌着火山岩和水生造景,玻璃壁上隐隐约约反射出一个轮廓。
他现在身处鱼缸之中。
确切来说,不是“赵没有”这个人身处鱼缸之中,因为他没有躯体。从鱼缸上映出的反光来看,他其实是一个大脑。
此时的赵没有,只有大脑。
他的脑干上连接着细长的电缆,连接着一大堆屏幕,可以导入摄像并发声,他的声音其实是从喇叭里传出来的。
饶是赵没有也被眼前的现实震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他妈是怎么一回事?”
小幺显然对这一幕充满了期待,此时他的表情简直他妈的就是柳七绝和刁禅的亲儿子,“您还记得在上上一场轮回中,第一个进入的遗址吗?”
赵没有好半天才想起来——他拿到了一个产自1999年的读碟机,阴差阳错之下进入了一个量子场阈,但是里面发生的事情实在过于荒诞以至于他很快就将其抛之脑后——
慢着。
“看来您想起来了。”小幺看着屏幕上的脑波指数,“在上上一场轮回中,您身为考古学家的能力是‘变形’,但是除此之外,您还有一个极为特殊的体质。”
“在遗址中即使大脑受到伤害,您也不会死亡。”
“遗址法则第二款,大脑不可受伤。在无数次轮回实验中这个法则始终有效,直到您在上上次轮回中打破了它,九百层至今没有找到原因,其实真相很简单,那就是这个法则并没有被打破。”
“院长您在上上次轮回中,大脑曾经在遗址里受伤过很多次,却都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因为那不是您真正的大脑。”
赵没有曾经拿到了一台产自1999年的读碟机,阴差阳错之下进入某个量子场阈,在遗址中,他被几个蒙面人绑架——对方换走了他的脑子。
“那个时候副院长去救您,父亲的计划就已经开始了,副院长在政府的监视下演了一场戏,看起来好像是您的大脑在遗址里受伤也没有任何影响。”
“而事实是,我们在那次绑架中,换走了院长您真正的大脑。”
许久,喇叭中才传出赵没有的声音:“……那之后的我,用的是谁的大脑?”
“我们换给您的大脑,其实也是您本人的大脑。”
“什么意思?”
小幺笑了,“您忘了父亲的能力吗?”
柳七绝身为考古学家的能力。
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