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巴勒莫有了凉意。

人们披上挡风夹克,衬衣扣子扣到锁骨以上。第二期葡萄即将收获,每家每户后都是清爽的绿色与紫色花园。

阳光普照大地。

生活在四季如春的西西里岛,卢箫的心境越来越悠然自得,无论田里的葡萄藤状况如何,她都能高兴得手舞足蹈。

这里气温有时会降到二十度以下,对于怕冷的蛇人来说,需要额外做些保暖措施。

白冉早些年可能不怕,但现今上了年纪,若不想得老寒腿,只能秋衣秋裤穿起来,外面罩保守到不像她的高领毛衣。

家里塞满了电暖炉,平日白冉练琴看书时都会打开最近的一个。

作为体温本来就高的正常人类,卢箫待在开暖炉的房间里会满头大汗,但她既没有选择里白冉远一些也没要求过调低暖炉的温度。

白冉信誓旦旦地说,明年开春她要请工人来铺满地暖。

卢箫点点头说,当然可以。

白冉不可置信地挑挑眉说,你现在不觉得热死了吗?

卢箫继续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说,你冷我就不热。

然后,白冉便会伸出一条粘腻的大尾巴,为爱人进行物理降温。蛇的皮肤一直很凉,如浸入四月溪流的布丁。

久违的幸福。

卢箫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可以这么幸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人在谈到卢箫时,嘴上都会不自觉挂上微笑,因为这个刚刚年过三十的姑娘整个人都散发着快乐,的光芒。

没有人会用纯真形容卢箫,每个人和她对视时都能隐隐感受到那双灰眼珠背后的故事;但他们仍会尝试去找类似的词形容她。

“安静的坚毅”,那是他们妥协后的形容词。

卢箫变快乐的另一个原因是,她感受到了无止境的爱。

白冉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加溺爱她,像从未拥有过的长姐,像早已死去了的母亲。而在这一系列的温柔的宠溺之外,孩童般的调皮与浪漫,以及那故意勾火的**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是地地道道的爱人。

一个完美的情人。

世人普遍认为,女人越年轻越适合做情人;但白冉成功让这条定理倒了过来。

通常情况下,这个现象令人费解。

但卢箫看到那双清澈绿眼散发出来的希望后,便明白了一切。她们都是一样的。因为她们都见证过丑恶中的丑恶,才能在美好到来时,加倍地去欣赏它。

白冉经常会借此逗她。

“你作为牧羊犬保护我,我当然应该赏你骨头吃。”

“……”

“逗你的!”

“我知道。”

“就是,骨头怎么够?当然要排骨喽。”每当说到这种话时,白冉便会手指摸上自己的肋骨。纤长的手指划过丝质睡衣上浮出的轮廓线,魅惑立刻溢满空气。

“……”

而她们最擅长隔着衣服去看透身体,卢箫也不例外。看着爱人保持得很好的身材,她当然忍不住。

于是一句很随意的话,如星星之火,随随便便就燎了原。

生活中处处充满了惊喜。

一天,卢箫看到成群结队的装修人员走进了家门。一问,白冉说要把三楼某个房间改造成办公室。

卢箫满脸困惑地跑进那个房间,只见不知何时,其中一整面墙都被改造成了大黑板,另一边的大书柜里则搜罗了世界各地的数理化书籍。

“这是什么?”她看向正和装修人员谈话的白冉。

白冉回答得漫不经心:“给你的,普林斯顿同款黑板。”

“给我?黑板?”卢箫可不记得和白冉提过这种要求。不过她对于爱人的想一出是一出一直没有意见,只是单纯好奇而已。

“据说数理人员都喜欢这种大黑板。”

“据说。”卢箫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是的,不过我信了,因为人们都相信愿意相信的事。”白冉歪歪头,向爱人的方向靠近。“下次也请让我上一节数学课吧,卢教授,不能光给达芬奇免费授课吧。”

“你想学什么?”卢箫狐疑。

白冉煞有其事地想了想:“能让我赌牌技术更好的。”

“概率论?泛函分析?微分矩阵?”

“嗯哼。”白冉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缓缓踱步走了过来。她走路的样子很优雅,活像只贵族猫。

卢箫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默默盯着她,浑身不自在。

然后,在一众装修工人的侧目之下。

白冉微微侧身,唇放到爱人听力敏锐的右耳。

“到时候,我将把教授按在黑板前的桌子上,在她的体内感受数学的魅力。”

一句话,瞬间让卢箫从耳根烧到脖子。真奇怪,虽然她的左耳听不到,可也跟着右耳一同烧了起来。

旁边的装修工人看到这个场景,别开了眼神。他们虽然没听到白冉说了什么,但也觉得氛围不对劲。

卢箫张张嘴,干巴巴道:“那真是个态度恶劣的学生。”

“因为有个态度恶劣的老师。”白冉嫣然一笑,走出了房间。

又有一天,白冉大清早把卢箫拽起来,两人一起坐船去了那不勒斯。那不勒斯的城镇发展远超巴勒莫,市中心很繁华。

卢箫以为她想买奢侈品,已经做好了为她提满购物袋的准备。

然而,白冉却直奔西岸美食街,雄赳赳气昂昂得像是去走秀。

“意区的冰激凌很有名,还有一家华夫饼也不错。”她边走边对卢箫说。

“可是你不吃甜食。”

“你爱吃。”

“那你吃什么?”

“我看着你吃,就等于我吃过了。”

不过白冉当然不会饿着,她在路上吃了炸鱼和烤香肠。她吃得很开心,唇因油光更红了。

“不得不说,熟肉比生肉好吃多了,难怪人类要进化。”

那之后,白冉虽然拽着爱人去了奢侈品购物街,可并不是为了她自己。

她带卢箫做了发型,订了好看的休闲服,又带她去买各类新奇的小玩意。沿街散步的时候,若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水果,比如那种外形很丑的橘子,她们便会买上一个,边走边吃。

最后坐船回家时,卢箫两手被各类购物袋占满了,不过都是她自己的东西。

旁边两手空空的白冉走得很轻巧,远方飘来了长笛的声音,她在侧耳倾听。

听着听着,她停下了脚步。

旁边的卢箫便也停下了脚步,什么都没问。

一种熟悉的快乐。

很久很久以前,在二十岁左右,恶魔也给过类似的用物质填满的快乐。用各种各样的美食塞满她,用各种各样的小礼物**她。只不过那时的快乐很短暂,短暂到看到那双鹰一样攫取的眼神,便会立刻烟消云散。

如今,白冉带来的快乐远要美好得多。

这种快乐很安全,而安全才是一切温馨能够挺住的源泉。卢箫知道,这种快乐的背后不存在低劣的目的,所有宠爱都不以额外得到什么为条件。

或许,也有一定的前提条件。

那便是她们共同走过的七年时光。

**

让村民们彻底接纳蛇人的事情,发生在97年初。

重复的日子有些枯燥。

不过与枯燥并行的安全感,让亲身经历过战争的两人安于其中。

一个平淡的周末早晨,卢箫靠邻居的栏杆旁,和孤寡老阿姨茱莉亚聊天。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养成了路上遇见便会停下来聊会儿天的习惯。

一月的气温格外不适合一条蛇外出,因此现在基本都是卢箫一人外出散步。

她们旁边的房子里,住的是国文老师亚坤塔。

亚坤塔看到院子前的两人,很热情地走过来招呼她们,把她们请进院子里。过了几分钟,她切了整整一盘水果。

老阿姨茱莉亚象征性地拿起半个琵琶,嘴里仍喋喋不休,丝毫没有停下片刻吃水果的意思。

卢箫拿起一片切好的血橙,咬一口。这种略带酸味的血橙,让她想起了以前和慕尼黑的同事们吃水果时的情景。

亚坤塔显然对茱莉亚的话痨行为很不满,直接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葡萄,让她闭嘴。

“比安奇家的大女儿,你们听说没有?”而亚坤塔自己,则神秘兮兮地开启了一个新话题。

“没有。”卢箫向来是个村内信息闭塞的人。

茱莉亚还没嚼一口葡萄,就被八卦的话题吸引了过去,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亚坤塔故意咳嗽一声,以示庄重。

另外两人目不转睛地注视她。

终于,亚坤塔抛出了包袱:“被艾萨克那小子看上啦。”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躯体一震。

艾萨克·弗洛利达是村子里的著名无赖,没什么正经职业,但靠祖上的积蓄生活得很富裕。他平日里总是一副村霸的姿态,最喜欢讹人钱财以及调戏良家妇女,其他村民们见他都只能绕道走。

某个姑娘被他这号人看上,当然不是件好事。

但是,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

“可梅丽不是快结婚了吗?和小达芬奇?”卢箫万分迷茫。

“这就是最糟糕的啊!艾萨克要强抢民女!”亚坤塔直摇头,对现今年轻人道德的沦丧表示不可思议。

茱莉亚倒吸一口冷气,虽然对梅丽的不幸表示同情,可总也控制不住对八卦的兴奋。

“其实我有听说,但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丽的爸爸,也就是比安奇先生,病得很重,需要钱。”亚坤塔蹙起眉头,一拍手。“但艾萨克威胁了村子里的所有人,禁止他们帮助梅丽小姐,所以梅丽只能管那混账要钱,而那混账的条件就是她嫁给他。”

卢箫听着听着,拳头硬了。

虽然她和梅丽不太熟,可也在巴萨村里打过几次照面,脑海里能勾勒出一个轮廓来。她和艾萨克更熟一些,而且是负面意义上的熟悉。她和白冉刚住到村子里的时候,这个村霸骚扰她们。

“然后梅丽就答应他了?”

亚坤塔点点头,感慨道:“梅丽真是个孝女啊。”

这才不是孝顺,卢箫想,同时在心里暗暗为受村霸欺压的村民们鸣不平。可她早已不是军警,无权去管。

“你知道梅丽爸爸生了什么病吗?”

如果生病了需要医生的话的话,或许……

“这我不太清楚,好像是肺出了毛病,医生说要很多钱。”

卢箫陷入了沉思。她想到了既有钱又有医术的爱人,觉得现在这个状况特别适合。

“你莫不是想和艾萨克作对吧?”茱莉亚不可思议。

“是的。”

“孩子啊,他身强力壮的,别招惹他,别多管闲事。”亚坤塔满脸担忧,开始规劝卢箫。“上次马斯卡打了他一拳,最后被揍得躺了三天三夜。”

卢箫没有说话。

当天晚上,卢箫在**和白冉说了这件事。

没想到,白冉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要帮忙。答应得过于爽快,以至于卢箫都以为有什么蹊跷。

“拜托,我也是喜欢做好事的好嘛!”白冉扬起下巴。

“如果你能成功帮助梅丽小姐,他们都会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为什么要在乎他们?我只是闲得无聊。”白冉扭过头去。

不过,卢箫看出了那句话的非真心成分。自从村民们对白冉态度好些了之后,白冉出门的频率明显增加了不少。

她笑着爬上前去,手扶着爱人的下巴,吻了一口。

第二天上午,她们便登门造访了比安奇一家,见到了因长期受到艾萨克骚扰的愁眉苦脸的梅丽·比安奇小姐。

白冉不愧为北赤联最好的医生,虽然北赤联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加上蛇人特有的嗅觉优势,她光通过望闻问切,便确定了比安奇先生的症结。

“有气胸和胸腔积液现象,需要做闭式引流术。”白冉直戳了当地给出了结论。

“你能做吗?”

显然,比安奇先生和梅丽小姐并不知道蛇人医术的高超,反而仍对蛇人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信任感。更何况,这个蛇人看起来美艳得过分,神色又这么慵懒不正经,根本不像个医生。

白冉深吸一口气,冷着脸。

“能。”

“别勉强。”卢箫悄悄握住爱人的手,以示安抚。不再当军医的爱人已经一年多没干过医学方面的工作了。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手术,你们被那恶棍坑了。”白冉甩开卢箫的手,神色无比高傲。“再说了,就算我再怎么差劲,也比巴勒莫城中那帮庸医强。”

听到如此自大的发言,比安奇先生和女儿一同倒吸了一口冷气。

卢箫担忧地看了爱人一眼,为面前的两位解释:“她是赤联国立医科大学的医学博士,也曾是北赤联医术最高超的医生,妙手回春。”

赤联。

这是对于所有人来说,都太过遥远太过陌生的两个字。

比安奇先生先是困惑了片刻,紧接着怜爱地看向女儿:“那就这样,把我治死了我也不会怪你们。梅丽这孩子,不该为了我嫁给那小子的。我知道你喜欢达芬奇家的那个。”

满满破釜沉舟的决心。

虽然他很担心很害怕,可谁也不想真的屈服于艾萨克那个混账。

“爸爸……”多愁善感的梅丽扑到了父亲怀里,哭了起来。

“不会死的,我做过很多手术。”白冉的语气染上了一丝不耐烦。很显然,她对于别人的质疑感到很恼火。

卢箫拍拍爱人的后背,轻声安抚:“因为他们不了解而已,我知道你很厉害。”

“哼。”白冉弱弱哼了一声。

为防止不必要的误会或担心,卢箫继续为哭泣拥抱着的父女俩做解释。

“比安奇先生,我以前受了很重的伤时,也是白冉为我做的手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梅丽和比安奇先生瞬间放心了不少,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卢箫的为人,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虽然他们并没想出来,看上去一直很温柔安静的卢箫会在什么情况下受重伤。

然后,他们约定好了手术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