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发生了另一件黑暗的事。

暗红色军服是艾希莉娅一生的噩梦。她一看到那种颜色,就会起应激反应,全身颤抖,口吐白沫。

那是肌肉记忆。

白冉瞪着惊恐的眼睛,焦急却无济于事。她能安抚许多人,却不知道怎样安抚受过巨大心灵创伤的姐姐。

士兵们粗鲁的行为,大吼大叫的命令,无时无刻不在让艾希莉娅的记忆回到研究所的小黑屋。

只有卢箫能够安抚。

因为她也曾穿过那暗红色的军服,而她穿着军服时给了艾希莉娅许多光明。

艾希莉娅再怎么害怕,一看到卢箫的脸,恐惧的情绪便会略微减弱。她近乎白色的头发和睫毛似雪堆积而成,在感受到卢箫的体温后微微化开了些颜色。

那也是肌肉记忆。

“我在你旁边,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卢箫一边提防士兵毁坏家具,一边握住艾希莉娅的手,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卢箫……谢谢你。”艾希莉娅垂下眼,近乎白色的睫毛颤动。“我爱你。”

卢箫愣住了。

不过在她转头和艾希莉娅对视后,她释然地微笑了起来。那是来自家人的表白,如刚烤出炉的奶油蛋卷,绵软细腻。

远处,正抱着卢平哼摇篮曲的白冉看过来,眼角写满笑意。这种情况下,比孩子还害怕的凯瑟琳暂时不配当母亲。

谢谢。

白冉做出这样一个口型。

不谢。

卢箫回她一个口型。

无论那些士兵用什么样的眼光打量她,她依旧握着艾希莉娅的手。屋子里的女人们都是她的家人,这个女人也不例外,卢箫愿意倾尽全力去保护。

终于,艾希莉娅完全镇定下来了。她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稳,脉搏也正常了下来。

此时已近凌晨一点钟。

白冉带着卢平去二楼卧室了。凯瑟琳似只受惊的小猫跟在后面,要求白冉今天晚上睡在她的房间。

客厅堆满了睡在地板上的世州士兵,只有角落几个抽烟耍牌喝酒的军官仍清醒着。望月绫子在旁边给他们端茶倒水,带着一副谄媚的嘴脸。

艾希莉娅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我困了。”

“你先去睡,我等会儿再去。”卢箫虽也有点困了,却打算再在客厅里留一会儿。她不放心嫂子,怕这头脑简单的狂热分子捅出什么篓子。

艾希莉娅点点头,扶住沙发的边沿站起来,向二楼走去。她高高瘦瘦近一米八的身体摇摇晃晃,好似一阵风吹来就能把她吹倒。

附近一簇喝得微醺的军官注意到了正在上楼的艾希莉娅。他们交头接耳悄悄议论几句,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他们喝醉了。

他们需要宣泄。

卢箫仍在沙发上盯着嫂子,漫不经心,心里装着粮食和未来的打算。

她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情。

一个趾高气昂的中士从他们之间站了出来,不怀好意地走过去,拦住了即将上楼的艾希莉娅。

艾希莉娅停住了脚步,大大的浅绿色眼睛盯着那个男士兵。

男中士盯着她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儿,然后对他的同僚道:“仔细看看,虽然老了点,但还是很有姿色的。”

“白蛇算稀有品种,当然漂亮。”坐在地上的另一个士兵灌下另一口啤酒。

男中士笑了两声,转头冲艾希莉娅吹了声口哨:“你们拉弥教的女人虽然每天罩着大袍子,但私底下玩得很开吧?蛇做起来是怎么样的,会用尾巴取悦男人么?”

怕冷的蛇人衣服穿得很厚,他们却以为这是故意为之的保守。

艾希莉娅的眼里迸出恐惧。她不想和世州军人说话,甚至不想看到他们。

她颤抖着嘴唇:“我是正经女人。我有丈夫,也有孩子。”

男中士同情地咂咂嘴。

“你的男人和孩子早被炸死了。看看我怎么样?我活儿肯定比你老公好。”说罢,就想上前去搂艾希莉娅的腰。

他们太久没见过女人了,见到一个美女就想做些下流之事,也不顾她的年龄已经四十多岁。

“炸死了?”艾希莉娅的嗓音猛然收紧,一步步向后退。

男中士傲慢地扬起头,自以为是地解释道:“这年头,能见到蛇人都是件稀奇事了,你们早就被杀光了才对。”

艾希莉娅没有说话。

她只是盯着面前的人,呼吸越来越急促。

卢箫这才意识到了这边的异常,噌一下从沙发上弹起,跨过熟睡的士兵们跑来。

一切都晚了。

突然,艾希莉娅不受控制了。

鳞片从她脸上浮现,嘴越来越凸起,一条粗大的尾巴也顶开衣服,从她背后伸了出来。

然后,蚺蛇化的女人张开了血盆大口。本来就高的她,自脖子以上变成蛇后,更有了庞然大物的压迫感。

那些个调戏她的士兵吓蒙了。他们虽一口一个“蛇人”,此生却是头一次亲眼见到一个真正的蛇人。

谁能想到那么漂亮一个女人,竟能变成一条这么丑陋骇人的蛇!

他们血液凝固,吓傻了,在原地呆若木鸡。尤其是那个直接和艾希莉娅说话的男中士,更是因恐惧而一动不动。

完全丧失理智的艾希莉娅蛇尾暴起,展开身体,缠住了男中士的身体。

卢箫扑了上去,尝试控制住狂暴的蚺蛇。

然而徒劳。

艾希莉娅使出了毕生力气,卢箫根本控制不住,甚至还被甩了出去,背重重磕到了地板上,打醒了睡在地上的士兵。

男中士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越来越青紫,他快要窒息了。

本睡着的士兵们纷纷爬起,惊恐地盯着这一幕。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兽化的蛇人。

砰!

子弹穿过艾希莉娅的心脏。

客厅的另一角,领头的世州军官直接用枪击毙了危害下属安全的蚺蛇怪物。

听到动静的白冉从卧室冲出来,于二楼的栏杆前见证了姐姐的死亡。

鲜血从艾希莉娅的胸口喷涌而出,所有蛇的痕迹立刻消失,缩成了一个胸口中弹的女人。

玫瑰开满地板。

卢箫头一晕,倒在了地上。

白冉也跪到了地上。

**

下葬的那天是个雨天。

豆大的雨点打到她们身上。

她们没有办法返回南赤联,返回施朗家族的故乡,便只能把她安葬在杰拉尔顿西部的海岸边。

艾希莉娅的死是意外的,也是意料之中的。在这么残忍的年代里,她迟早会死。

无论过去多久,时间都抹不平回忆的伤疤。

那群世州蝗虫夺走了太多东西。

粮食,家畜,过去半年的辛勤劳作,与活生生一条人命。

每当卢箫和白冉想起那个晚上,悲哀的怒火便会涌上心头。

那群穿着军服的人借战争之名遮盖着无耻的兽性,军服一穿,个人符号特征彻底消失,所有罪行都得到了合理化。

——她威胁了我的部下的人身安全。我们没向您索赔,已经算好的了。

卢箫气得浑身发抖。

——她本身就有精神疾病,你们去招惹她,现在反倒怪起我们来了?

——有精神疾病的人应该去精神病院,而不是留在正常的社会里。

满是鲜血的客厅中,所有士兵们都不再敢造次了。他们注视着长官和灰发女人的对峙,大气不敢出。

——是你们把她变成这个样子的!

——是你们恐吓她,折磨她,最后抛弃她的!

怒火在胸腔内升腾,卢箫看着毁坏自己家的蝗虫们,手臂青筋暴起。

白冉绿眼中的浑浊也在那一刻到达了顶峰。她看着杀害至亲至爱的刽子手们,眼角噙满泪水。

但最后,她们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只有一个军官,卢箫可以解决;但当对方有几十个甚至一百个士兵时,她什么也做不了。她不是神,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回忆消失,思绪回到现实。

艾希莉娅的躯体埋到了土中。

砖红色的土壤。

养育过禾苗的土壤,现在将包容死去的灵魂。

小卢平尚不懂死亡的意义,拽拽哥哥的衣角,悄声问:“大姑去哪儿了?”

卢安却已经明白了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他想起了艾希莉娅大姑过去的点点滴滴,漆黑的瞳仁转起泪水。过去的磨难加深了他们的感情。

他用手背擦擦眼角,高高的鼻梁上满是红印:“她去另一个世界了。”

“另一个世界?好玩吗?”懵懂而稚嫩的童音。

卢安没有回答。

他回答不出来。

他们本来就没有爸爸。

法蒂玛蹲了下来,搂住卢平小小的身躯。她的嗓音很温柔,却很坚定。

“别担心,以后你会再见到大姑的。几十年之后,等你慢慢长大,慢慢变老,就能见到她了。”

“哦。”卢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司愚将一副油画放到坟头正上方。

那是她连夜赶出来的画像,上面的艾希莉娅笑得很平静。只不过在大雨之下,那幅油画很快模糊成了一团团抽象的色块。

白冉抱住了爱人,没哭没喊,异常安静。

卢箫轻轻拍拍她的后背。

灰色和金色的发丝湿漉漉交叠。

在分开的那一刹,卢箫看到了那双绿眼中的孤独。似一潭长满水藻的死水,平静,幽深,却又寒冷。

那是属于最后一个蛇人的孤独。

**

那天之后,娜塔莉亚也病得更厉害了。

那群世州士兵在混乱中把她的结婚戒指抢走了。一枚纯金的,满载风雨与回忆的戒指。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不完全受本能的控制。人除了需要物质,更需要精神上的慰藉;而一旦慰藉消失,人便会于一夜之间垮下来。

娜塔莉亚一夜之间老了,像个半死的人。栗色的长发从根白了起来,皮肤上的皱纹爬得越来越密,眼中的光越来越微弱。

或许不光是因为那枚戒指,也是因为亲眼见证了蝗虫过境的残忍。任谁经历过这种事情,都会丧失对这个世界仅存的希望。

卢箫曾以为,妈妈不在乎爸爸的死。但那枚丢失的戒指告诉她,妈妈仍然在乎死去的爸爸。

明明已经是死去十七年的人了。

而且还是那样死去的。

她不明白。

然而世州军队扫**过后,家里连粮食都剩得很少,更别提妈妈的药了。没钱,没东西,卢箫只能眼睁睁地看妈妈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白冉频繁探望过娜塔莉亚。她一直很关心娜塔莉亚,因为娜塔莉亚曾给过她不少属于长辈的关怀与照顾。

然而,有丰富医学知识与医生经验的她摇了摇头。当人的精神状态萎靡时,身体的恶化是成倍的。

经历过这么一系列事情之后,谁都无法振作起来。

但除了悲伤,除了怀念,好像还有一种情绪萦绕在妈妈心头。

愧疚。

卢箫想问,却怕问出伤心的往事,恶化妈妈的病况,便终没敢问。

终于。

在十二月底的某一天,娜塔莉如风中残烛般倒在了**,再也起不来了。

卢箫跪倒床边。

她拉住妈妈的手,浑身都在颤抖,可仍在尝试控制悲伤的情绪。

娜塔莉亚虚弱地吐出气声。

“我要去见你爸爸了。”

“妈妈,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我也该去见他了,我想他了。”

“你不恨他吗?”卢箫想到了往事,想到了被迫走入军校的那一幕,说不上来的排斥吵得大脑乱哄哄的。

娜塔莉亚闭上了眼睛。

“不,我现在理解他了,我想他会恨我才是。”

卢箫困惑地摇了摇头。她隐隐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可说不上来。

娜塔莉亚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说得对,世州确实不是东西。”

“谁?爸爸说的?”卢箫瞪大眼睛。在她的印象里,以及妈妈给她描述的印象里,她一直以为爸爸是个不关心政治的醉鬼。

娜塔莉亚沉默了许久。

有那么一瞬间,卢箫甚至以为她已经断气了,吓得赶紧将手指放到妈妈的鼻孔前试探。

终于,娜塔莉亚再度开口了,嗓音中满满的愧疚。

“我应该还他一个清白。”

“您是什么意思?”

“你爸爸的死因……”娜塔莉亚噎住了,好象是被泪水噎住的。

“酗酒,然后赌博欠债?”

“那是世州给他的罪名。”

作者有话要说:

每当写到一个人物死的时候,我就会回去翻翻Ta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然后生与死都会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