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箫坐到了桌子的对面。
她想拥抱对面的人,却被桌子硬生生隔开了。
那不是桌子,那是银河。
白冉的眼睛也渴望地闪烁着,竭力控制着想冲上来相拥的冲动。
卢箫不可思议道:“你还活着。”
“你也还活着。”白冉也不可思议。
刹时间,所有绝望已烟消云散,见到爱人足矣。
卢箫死死咬住下唇,快要咬出血了。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可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于是白冉先开口了,轻柔地笑着。卧蚕会带动眼角,浮出水波般的鱼尾纹。
“古有‘飞鸽传书’,今有‘鸟粪传书’。”
然后她就懂了。
仅凭纸条上的几个字母,她就能推断出来隐藏在背后的意思,凭借两人之间的默契。
卢箫内心一颤,立刻感谢起当时的挣扎。那一年付出的一切苦痛都化作回味的甜,泡软了身上所有骨头,让她垂下头埋到了手铐之间。
“谢谢。”她也不知道在向谁道谢。或许是向曾经的自己,或许是向白冉的敏锐,又或许是向眷顾的命运。
在一旁看守的旧欧士兵红了脸,他隐隐猜到了两人的关系。不过他也明白,沉默就是最好的尊重。
白冉长长的浅金色睫毛抖了一下。
“我把姐姐保释出来了。谢谢你救她出来。真有意思,受过那么多折磨,她本来想死的。但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了一些事情,就又不想死了。”
“想到了什么?”这也是卢箫一直不明白的事。
“她说,你的出现让她看到了阳光。她很多年没见到过的美好如洪水一样袭来,突然就看得到希望了,很奇妙,就像有人把封在头顶的天花板凿开了。”
听到那句话,卢箫感觉头顶上压抑着的东西也揭开了些许。
“太好了。她见到你一定很开心。”
“谁说不是呢。”白冉笑得既温柔又无力。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白冉想到了什么,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了?”卢箫担心地问。
白冉深呼吸一口气,眉头拧成痛苦的模样:“但他们就是不放你,多少钱都不放。”
毫不意外。
卢箫平静地回应:“我知道。他们想用我换阮文儒他侄子。”
“世州不会换的。”白冉迷惑了。
“当然,我已经没有价值了。”
白冉咬牙切齿,绿眼瞬间迸出凶光:“那帮狗娘养的!卖命了这么长时间,说没用就没用了。”
蛇愤怒起来的样子非常吓人。
旧欧士兵再度吓了个够呛,掏出枪自卫。
“或许等他们认识到我没价值后,就能让你赎我走了。”卢箫怕白冉控制不住情绪变成蛇形,只能柔声安慰她。
那双灰眼睛像有魔力一般,总能让发狂的人不再发狂。
白冉立刻冷静了下来,叹了口气。
“好好活下去。”
“会的。”
“会有办法的。”
“会的。”
无论过了多少年,卢箫仍不知道那天的确切日期。在牢房里浑浑噩噩度日许久,她早就没有时间概念了。
但那确实是她重新夺回希望的一天。
因为不知从何时起,她唯一的寄托也变为了一个具象的人。
**
自从那天见到白冉之后,卢箫便不再以躺在床板上发呆度日,而是有规律地锻炼,思考。
她甚至还请求看守给了她一支粉笔,在地砖上一遍遍演算没想明白的定理,再一遍遍用袖子擦净。数学不是人生阴影,研究所才是。
白冉也会有规律地前来探望,并托看守悄悄送些点心进来。巧克力,布朗尼,黄油蛋糕,一切都正中卢箫的口味。
本蜡黄的气色好了不少,本瘦成骨架的身体也圆润了起来。
世界总是充满戏剧性变化。
有一天,如童话书里统一的结局那般,那位旧欧上校亲自来到了牢房前,打开了长久以来一直紧闭的栅格门。
“卢少校,您自由了。”
刚锻炼完的卢箫满头大汗,说话也在喘。
“我自由了?”
“世州同意释放阮上尉了,托您的福。”
卢箫震惊到不能自拔。她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让一直以来冷酷无情的世州军方动摇了。
看到她的表情,旧欧上校点点头:“一听到对象是您,席少校立刻介入并亲自拍板,真不可思议。明明这事跟她没关系,她却愿意滥用职权帮助您。”
席少校?
卢箫很确信,席子英应该是元帅才对,“席少校”这个称呼又是从何而来?
“对了,她给你发了封传真。”旧欧上校走上前来,恭敬地打开卢箫的手铐。“您现在可以去仓库领取扣押的行李了。”
卢箫疑惑地接过上校手中的纸。
犹豫片刻后,她直接展开看了起来。只需看一眼署名,她便明白了一切。这不是世州的仁慈,而是某人的报恩。
【请不要返回世州,世州军方将不再接受你。我知道你不喜欢军队,所以我销毁了你的所有档案,你全家已被遣送出境,安心当个旧欧公民即可。
现在我们两清了,愿一切安好。
席子佑】
又是一个差点被遗忘的名字。
卢箫鼻子一酸,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叠起,塞进裤兜。她想起了那个艰难的雪夜,明明只过去了四年,却如上个世纪的事情似的。
所有事情都连成了一个圈。
这个到处都是棱角的世界,竟然也会有温润的圆圈。
“您可以去仓库取行李了。”旧欧上校对她奇特的表情不明所以,便重复了一遍。
卢箫冲他笑笑,说:“知道了,谢谢。”
头一次看到这位世州军官露出笑容,旧欧上校愣住了。他不明白那封传真究竟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明明世州军方都遗弃了她。
然后,卢箫昂首挺胸,按照走廊墙壁上指示牌指示的方向走去。
**
卢箫走出旧欧纽曼大监狱时,身穿一件灰色毛衣和亚麻色长裤,外面罩一件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色羽绒服。羽绒服很破旧,多处漏了羽绒。
可尽管全身上下灰头土脸衣衫褴褛,挺直的脊背与不凡的气质仍让她鹤立鸡群,没人会认为她是流浪汉。
暗红色的军装全部扔到了垃圾桶。
从今天起,她不再是个军人,而是个平民。
她提着从研究所拿来的行李,走向最近的车站。感谢澳岛干燥的天气,行李没长霉。
七月初的纽曼有寒意,但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寒意微不足道。两旁的行人从她身边匆匆走过,没人知道这个年轻女子的履历。
卢箫向前走着,虽然手里提着两大包行李,却浑身轻松。阳光点到她窄窄的鼻梁上,点到她薄而干裂的嘴唇上,她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微笑着。
就如当年那本《格林童话》里讲的那样,她便是傻到极致的汉斯。
她将金子换成了牛,再把牛换羊,把羊换鸡,最后把鸡换成了剪刀。而在井边休息时,剪刀不小心掉了下去,最终一无所有。
为世州服务了这么多年,最后却什么也没得到,甚至还被驱逐出境。
但卢箫只觉得自由,而自由带来了轻松。她抬脸迎向阳光,灰眼珠闪闪发亮。
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创伤,从今往后都将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她完成了向世州报恩的使命,并名正言顺地退出了军队;那一刻起,她终于可以拥有其它的理想了。
车站处,她看到白冉果然等在了站牌旁。她们没有提前约定,彼此却都知道要在此汇合。
路过的人们或多或少都会看白冉一眼。尽管白冉已经三十六岁了,没能像年轻巅峰时期那样美到极致;但岁月不败美人,她的样貌依旧很出众。
卢箫走上前去,在白冉身边停下。
她们一个光鲜亮丽,一个衣衫褴褛,像两个世界的人。
但两个世界的人见面即拥抱。渴望了一年多的拥抱,穿越时间和空间回到了现实。
卢箫将脸埋到爱人的颈间,细嗅其中的香水味。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熟悉的海盐柑橘香,很清新,也很醉人。
白冉手渐渐攀到卢箫的后脑勺中,纤长的手指穿过发丝,轻轻揉搓。
抱着抱着,她们的脸颊蹭到了一起。而脸颊蹭着蹭着,她们的嘴唇触到了一起。
就像雨点会自然从天空坠向地面一样,拥抱会自然转向接吻。
在包容开放的旧欧,同性恋不违法,但也足是件稀奇事。路人们开始放慢脚步,好奇地注视她们。
但她们不在乎。
一年多未见,她们只想亲昵地吻上日思夜想的唇。
而路人们看着看着,竟鼓起掌来了。
老人们先是惊讶,但也连连点头,表示包容与赞同;就连小孩子们都在为这美好的爱情鼓掌,父母也丝毫没有捂他们眼睛的意思。
听到莫名其妙的掌声后,卢箫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些不好意思地从白冉身上离开。
余光里,那些旧欧路人们的表情真挚而温柔,这是在压抑的世州从未看到过的景象。
那一刻,卢箫更加感谢世州将自己驱逐出境了。她更加理解了为什么法蒂玛和司愚选择了旧欧,也理解了当年的萨凡娜为什么选择了旧欧。
见面吻后,白冉接过其中一包行李,替她提在手上。
两人向特定的某个站台走去。卢箫不知道白冉要带自己去哪儿,但她百分百信任着白冉,便一句话也没问。
走着走着,白冉解释了未来的后续规划:“我帮你把家人接到杰拉尔顿了。司愚和法蒂玛也住杰拉尔顿,战时很多建筑都损毁了,你们只能暂时跟她们住一块。不用担心,她们的房子算是栋小别墅,房间很多,能容得下你们一家人。”
卢箫有些为难道:“又麻烦她们吗?”
“她们不给你交保护费就不错了,”白冉嬉皮笑脸道,“到处都在打仗,保不齐明天就有野蛮人入侵,需要你保护呢。”
看着那熟悉的调侃表情,卢箫哭笑不得又安心。
她们踏上了开往澳岛西部城市杰拉尔顿的电力火车。维多利亚大沙漠的荒芜景色渐渐远去,干燥渐渐转为了沿海地区的湿润。
列车上,卢箫眼睛亮晶晶地扒着车窗。她很高兴能在车上而不是马背上看澳岛的土地;她很高兴能坐到普通车厢而不是军用车厢。
白冉撑在小桌板上,用叉子插着刚买的小芝士蛋糕。她自己不吃蛋糕,当然是送给卢箫的。不过卢箫净顾着看风景了,目前还没空吃东西。
白冉轻哼了一声。
“这里资源不丰富,不过风景不错。旧欧喜欢把囚犯流放到这里来,怕不是让他们赏风景。”
“漂亮的风景可以净化心灵。”卢箫忍俊不禁。
白冉也眯起眼睛,笑了。
“这么说来,大自然是个道德卫士。”
那一年,在军队待了十六年的老兵正式退伍。
那一年,卢箫28岁。
作者有话要说:
28岁,按理说应该是战争大女主全书结束的年龄了——
但我要写到38岁(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