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秘密研发基地在印度半岛的那格浦尔地区。确实就是那个那格浦尔,一草一木她都记得。
卢箫不知道这件事和那件事有什么关系,但这座城市实在给她留下了太多的阴影。
她想起了多年前在丛林中的考察,化学药剂和血腥味绕成一缕浅金色的发丝,挂在一株不起眼的灌木丛上。
在发觉这里是那格浦尔后,那个记忆片段便一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卢箫和生化科的同僚迈着军步走进铁门。
又是同样的铁门,只不过这次的铁门比第一基地还要高。围墙不仅遮住了斜侧面的天空,更遮住了头顶上的天空。
这时她想起来,整段路程里自己没和这位同僚说过一句话,而他好像还对于安静怡然自得。或许是多年在压抑环境工作的后遗症,即便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也不敢说。
印度半岛的天气湿热,第四基地内又处处鸟语花香,和钢筋铁板构成了一副奇异的图景。
就像疯人院一样,和平的时候看起来很和平。
“白浩智中校,卢箫少校。”
这次走上前来迎接的,也是一个至少五十岁的中年男军官。他介于黝黑和白皙的皮肤达到了一种平衡,黝黑是他的种族,而白皙是长期暗无天日的后果。
“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两人向他致意,确认了身份信息。
“欢迎加入世州第四秘密研发基地,能到这里来的都是人才中的人才。我是本基地的第二负责人,拜图少将。请跟我往这边来,从现在起,我将为你们介绍研发相关事项。”拜图少将冷冰冰地转过身去。
所有在研究所工作的人都像没有生命的机器。或许他们本来是有生命的,但有生命的后果只有痛苦。
他们走进了低矮宽阔的主楼,大门轻轻关上,无声无息。
不知是不是错觉,鼻尖传来了化学药剂的味道。卢箫身上每个毛孔都因那呛人的味道而收缩。
“你们是从第一基地来的,我知道你们在为发射D弹做准备。”拜图少将突然放慢了脚步,嘴角勾起一丝阴暗的笑容。“但很不幸的是,你们此前做的所有工作都是徒劳,你们供的那些D弹不会真的发射。”
徒劳?
事情变得越来越诡异了。
“什么?什么!”全程没多说过一句话的白浩智中校突然怪叫了起来,把剩下两人吓了一跳。
卢箫看到他的额角渗出了汗,瞳孔一缩一缩,是神经质的表现。
“所听即所得。”拜图鹰一样的眼睛瞥向过分镇静的卢箫,冒出指责的情绪。
卢箫也对此感到意外,但只有一点点而已。
事实上到这个地步,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觉得震惊到不能自已了。早在很久以前,对于世界的认识就已经崩塌;她早就知道,世界的荒谬程度总会超出预料。
“啊,我过去十年什么都没干?”白浩智嘴角颤抖着流出白沫,脖子一抽一抽,像一个羊癫疯发作的病人。
那样绝望的反应都是轻的。
对于一个奉献于科研的人,最严重的打击莫过于让其知道此前的研究全是泡沫。一个天才在封闭压抑的环境辛勤工作了十年,情绪早已暗自崩溃,只不过在那一刻迸发了出来。
我们一生中做的绝大部分事本就是徒劳,卢箫想。
拜图眼神没动一下,完全忽视了情绪激动的人:“因为从今天开始,你们才会做真正有用的工作。”
白浩智中校精神失常般捏住自己的脸颊,强迫自己镇定。而这种物理镇静的方式确实有点效果,他终于不再发出“呜呜啊啊”的怪叫声了。
卢箫灰色的瞳细微地颤动着,等待负责人的下一句话。
“这是伟大的时总元帅的决策,让本就伟大的他更加伟大了。”拜图带领他们的脚步逐渐放慢,并在一扇偏僻的合金大门前停住。“因为五年前的发现让我们意识到,我们的第一敌人并不是旧欧,而是另一群人。”
“发现?”科学家们都对这个词颇有兴趣,白浩智也不例外。他立刻就不癫狂了,重新有了正常人的模样。
拜图没有回答,只是从腰间拿出一串钥匙,插入合金门侧边的钥匙孔中。钥匙轻轻旋转,咔嚓一声,大门向后旋转,神秘的阴暗与光明一同迸射出来。
那是一个狭小却老旧的房间,四面围满了摆放药品和稿纸的长桌。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只在天花板有排风系统,虽然灯光功率很足,却总有暗无天日之感。
几个正在桌前写算式的研究员听到声响,回过头来,在看到基地的负责人后立刻站起,笔直地敬礼。
但卢箫的眼神不在他们身上。
因为她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房间的中央有一块大板子,上面躺着一个人,四肢皆被镣铐固定在板子的四角,整个人呈大字形展开,一动不动。
那是一个女人,全身上下没有衣物,只因风纪需要随意盖了一条毯子。
如公主般躺在幽静的水晶棺中,双眼紧闭而神色平静,但四周没有王子,只有冷眼做数据的研究员。
虽然仍隔了近十米,卢箫还是看清楚了那女人的侧脸;而看清之后,她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拜图少将身边。
此生最大的噩梦。
荒谬的新真相再一次突破了认知。
她终于知道,一直没有想到的东西,与一直不安摆动的直觉究竟是什么了。
拜图戏谑地瞥了她一眼:“卢少校还好么?”
“还好。我早饭吃得不多,大概有点低血糖。”卢箫攥紧拳头,挤出一个无所畏惧的笑容。
“那结束后你可要多吃点了。”
卢箫再次将目光放到躺在床板上的女人。
惊恐化作绝望,凝聚在她的心中,因为仅凭这一个信息,她便在一瞬间推测出了一切。
不可能……
可能。
那是只在警卫科的侧写见过一面的人,一个失踪了整整五年的人——
艾希莉娅·施朗。
浅金色的头发,高鼻梁深眼窝,皮肤因常年不见阳光而格外苍白。因为血缘关系,就好像是老去的白冉。
拜图少将走到艾希莉娅身边,面无表情地向下瞥了一眼。
“躺在这里的这个并不是人。”
白浩智中校微微张开嘴,注意力彻底转移:“您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卢箫感觉灵魂像是被抽空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那是此生所遇到过的最大的恐惧。
床板上的女人感受到了外界的变化,轻轻睁开了眼睛。浅浅的绿色,浑浊的绿色,上面还罩了一层浅浅的白色。
拜图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笑容:“事实上,这是‘蛇人’。没错,就是那种可悲的爬行动物。”
“蛇人?”白浩智的嘴越长越大,下巴都要掉了。
“看好了。”
接下来的一幕令卢箫永生难忘。
只见拜图直接伸出手,捏住艾希莉娅的脖子,逐渐施力。
本迷茫的艾希莉娅开始咳嗽,惊恐地瞪大双眼。
条件反射一般,鳞片从脖子侧方的淡褐色斑纹浮现,她的身下立刻探出了一条蛇尾,开始痛苦地摆动。和白冉一模一样的,白色而满是褐色斑纹的粗壮蚺蛇尾。
那条尾巴越探越长,想要去缠拜图的手腕,可惜够不到。
拜图冷笑一声,松开了手。
而那条蛇尾立刻无力地垂了下去,渐渐收回。
最可怕的是,卢箫在余光中看到,身边这位同僚在一瞬间恐惧之后,换上了狂热的表情。
疯了,全都疯了。
一瞬间,她竟分不清楚究竟哪些才是人,哪些才是野兽。
白浩智上前一步,盯着艾希莉娅的脸,咽了口口水。
“我可以摸摸看吗?”
“摸吧。”
于是,他在用猥琐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关键部位后,伸手捏了捏艾希莉娅大臂,新的发现真真切切有了实感,奇特的触感让他眼神越发狂热。
南赤联最后一个女外交官,此刻变成了一个毫无尊严的动物。
“这个触感……”白浩智连连摇头,不可置信。
“因为它们的皮肤下方就是鳞片。”
拜图察觉到了卢箫的犹豫,挑了挑眉:“卢少校怕蛇么?放心,她已经锁这里好几年了,意识都没了,咬不了你。”
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艾希莉娅自失踪起就一直被关在这里,所以那格浦尔的那缕发丝和挣扎的痕迹是最后的线索。而正因这是世州有意为之的犯罪,后来才会受到红牌警告,被要求停止调查。
高明的监守自盗。
而整整五年多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狭小房间内,供研究供实验,就这样任人摆弄。
“卢少校不摸摸看?你是女人,随便摸哪我们都不会控诉你。”拜图冷冰冰地调侃着,眼内泛起一丝怀疑。
于是,卢箫只能忍住崩溃的情绪,抬手碰了一下艾希莉娅的手背,很轻很柔。
很久很久以后,再回忆起那一幕,她总会感到胃里一阵翻腾。熟悉的粘腻触感从指尖传来,她明白了,那是人性沦丧最可怕的证据。
研究所安静的残忍比战场喧闹的残忍更为恐怖。
突然,艾希莉娅的鼻尖动了,像是闻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紧接着,她的嘴唇开始颤抖,绿眼瞥向卢箫的方向。
卢箫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她不明白,明明已经和白冉分开近两周了,怎么还会有气味残存。
但艾希莉娅的目光渐渐转移到了年轻少校的腰际。
卢箫这才明白,是自己腰间蛇骨刀的味道,勾起了可怜女人的本死去的记忆。那是她仍有尊严时的记忆,那是她仍可以思考时的记忆,即便需要罩厚厚的绿袍。
“怎么回事?”白浩智察觉了不对劲,也看向身边的卢箫。
卢箫立刻摇头:“我不知道。”
拜图少将倒不以为然,安慰式地拍拍卢箫的肩膀:“蛇人的嗅觉很灵敏,可能她闻到了你身上雌激素的味道,卢少校。这里几乎没有女军人,它肯定觉得很新鲜,别害怕。”
莫名其妙间,他就自动为少校找了一个借口。
“明白了。”卢箫再度向后退了一步。她不忍再看艾希莉娅的样子,可又不能移开视线。
拜图盯着艾希莉娅的脸看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
“你们猜一猜,这些怪物都生活在哪里?”
“在哪儿?”白浩智中校皱眉。
“赤联。”卢箫都没意识到自己吐出了这两个字,那是肌肉记忆。
“真敏锐。没错,这些怕冷的野兽大部分都生活在南北赤联。拉弥教就是蛇人的教,才会把蛇怪当神明供起来,尤其是南赤联,五分之一的组成部分都是它们。”
白浩智恍然大悟,若不是军人的素养制止了他,他都要激动地跳起来了。
他早就被世州培养成一个无情的科学机器,只会对新发现欣喜若狂,而对其反面的阴影视而不见。世州的研究员只负责科研,对科研成果的应用漠不关心。
卢箫表面上仍保持着镇静。
阴天井水般的灰眼珠看着拜图少将,问:“所以,请问这里在研究什么?”
终于进入了正题。
拜图少将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拈起两张发黄的草纸,在他们面前展示。
“今年年底,我们将同步秘密发射十二颗D弹,覆盖南北赤联的大部分国土。当然不是你们第一基地在研究的那种,而是针对蛇的。”
卢箫心脏骤停。
她的手摸向腰际,隔着衣服摸到了蛇骨刀的轮廓。
秘密囚禁艾希莉娅的目的,这才浮出水面。
在最冷的时候,赤联以外的温度都将不适宜蛇人生存,他们将最大程度地集中在赤联的国土上。那时候几颗DNA靶向摧毁弹一投,大部分蛇人都会直接湮灭。
而蛇人占比极大、甚至其领导都有蛇人的南赤联将会直接崩溃,世州将不费吹灰之力占领这个国家。
等等,北半球的冬天对应着南半球的夏天。
卢箫问:“如果他们在旧欧?”
拜图冷笑一声:“世州和旧欧一直在南半球打仗,想不开才会南下。世州这群蛇高官都被清查了,它们早就屁滚尿流地滚回老家去了。”
又一幕往事在眼前闪现。
卢箫这才反应过来,世州确实在借查处贪污腐败扳倒一些官员,只不过扳倒的目标不是未向时振州表忠心的人,而是早就暴露了身份的蛇人。他们暗中作梗动的手脚,早随着多年前艾希莉娅的失踪散落了出来。
她曾以为,那是一群疯蛇。
但现在看来,人也是疯人。
两群疯子互相伤害,一同把这个世界折腾成绝望的地狱。
什么是人?什么是蛇?
……
什么是野兽?
“那么两位,为了英明伟大的军政一体国,请抓紧最后的时间奉献自我吧。”拜图将稿纸放回到桌上,冲身边的两位新人敬了一礼。“等明年一切尘埃落定了,你们若想自由,世州便会给你们自由。”
听到那陌生的字眼,白浩智的表情也怪异了起来,就好像不明白少将的意思。
“自由……”
拜图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是的,自由。有限度的自由,因为你们还受世州军队管辖。”
他们退出了这个狭小又逼仄的秘密研究室。
这是午休结束后的忙碌。
走廊内人来来往往,在经过那个研究室的时,他们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漠然。
一个个行走的机器,一个个腐化的傀儡。
但卢箫没有时间去同情艾希莉娅,也没有时间因残忍而恐惧或恶心。
她尝试去博爱整个即将消亡的种族,可怎么也关心不起来,因为所有的关心都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
她只想到一件事情。
自己去往了位置未知的研究所,若到了深冬时节,白冉根本没理由前往寒冷之处,肯定会留在赤联附近。
如果留在赤道边上……
那她也会随D弹的爆炸人间蒸发!
卢箫扶着走廊的墙壁,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没人关心她的状态。她竭力安抚着乱哄哄的大脑,整个人快要因打击而昏过去了。
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因此得知D弹可能会毁灭自己时能够坦然接受;但她在乎爱人的死活,她不能接受没有一个没有白冉的世界。
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的少校,此刻全身却在止不住地抖。从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带给她这么大的反应。
一定要想办法通知白冉,让她离开赤联。
可是,能做些什么?
这里处处是眼睛,处处是枷锁,连给家人写信都不能,更别提向外传达什么信息了。
或许白冉也在那格浦尔,或许她们只有一墙之隔;但卢箫从未觉得她们的距离这么远过。
卢箫深呼吸一口气,向宿舍区走去。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因为只有镇定才能思考。
没有绝对的死局。
一定有办法的。
走出低矮的主楼,后院绿油油的树叶反得日光很是刺眼。处处都是虚假的鸟语花香,就好像这个时代是和平盛世。
抬头的那一刻,卢箫突然停住了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人:你们才在大气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