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月光下的浅金发女郎,卢箫以为在做梦。

“订、订婚?”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女人,厄尔森少校大惊失色。

白冉眯着眼睛,戏谑中带有渗人的敌意。她通常像玻璃弹珠的眼睛,在漆黑的夜空下呈深邃的墨绿色;散开的头发在温润的风中飘动,浅金色发丝镀上了暗灰色。

“是啊,您不知道吗?”白冉凑上来,直戳了当将压迫感给到厄尔森。“卢上尉一直贴身带着一把蛇骨刀。”

“蛇骨刀?”厄尔森逐渐开始面部扭曲。

卢箫的心跳漏了半拍,手下意识按到腰际。无论在绝境挣扎过多少次,什么都能损坏,什么都能丢弃,唯独这把刀永远贴着自己的身体。

那一刻,她分不清究竟现实是梦,还是梦是现实。

“是啊,那位可是个赤联的大人物,也算为两国和平作贡献了。有名的贵族出身,国立医科大的医学博士,许多高官见他都要怂两分。而且,特别特别有钱,您都想象不到。”白冉夸着夸着,语气越来越愉悦。

就是把自己美化之后的描述,加以魔幻与浪漫主义的改造;陌生,又不那么陌生。卢箫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上扬着嘴角。

听着听着,厄尔森脸颊的酒色褪去不少。

他看看身边的卢箫,又看看白冉:“那、那卢上尉怎么还上战场?那个人不阻拦她吗?”满满的质疑。

白冉冷笑一声:“越是有眼光的人,就越不会喜欢笼子里的金丝雀。卢上尉愿意献身于理想帮你们这群瓮中之鳖,你还想回踩一脚吗?”

厄尔森少校的眼睛终于完全聚焦,这才认出一直以来说话的究竟是何人:“白少校?”

很显然,白冉也给世州西边的军团运过物资,用过同样的假身份。

“是我。”

“您这么了解卢上尉?”厄尔森少校笑容很难看。

“是啊,知道为什么在封锁线最严重的时候,我要冒死替上级运一批物资支持你们吗?”白冉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整个人比黑压压的天空还要像一团雾。

厄尔森少校的额角渗出了汗珠:“为什么?”

“因为上面可不敢让卢上尉死,死了就没法给那位大人物交代了。”那双绿眼像魔鬼的瞳孔。

看她一本正经威胁人的样子,卢箫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要笑出来。同时,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小虚荣,虽然那些话都是这条蛇胡诌出来的。

厄尔森咽了口口水,因震撼而说不出话。一想到自己刚才对灰发灰瞳的女军官的失礼行为,脊背就会渗出冷汗。

白冉转头看向卢箫。

“卢上尉,给他看看你的刀。”

卢箫犹豫一刻,拿出了那把蛇骨刀。

轻轻抽出,薄如蝉翼的白色刀片闪着寒光,镀了厚厚一层金的刀把与赤联特色的蛇形雕花贵气满满。

亲眼见到那把刀后,厄尔森少校彻底蔫了。他这下才确信了,这个看似永远温柔冷静的年轻女上尉是世界上最不好惹的人。

“非常抱歉!卢箫,你要相信,我只是喝醉了。”

“我明白。”卢箫眼睛都没眨一下。

“那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说罢,厄尔森便一溜烟地消失在了道路的另一侧。

他甚至都没想得起来问,为什么很久以前仅仅运送过一次物资的白少校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这里。

看到那男军官终于消失在了地平线后,两人这才缓缓转过身来,相对而注视。

卢箫依旧觉得在做梦。虽然早就知道这女人习惯于神出鬼没,但她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冉眨眨眼睛,绿眸波光粼粼,赤红的唇微启。

卢箫知道,这是某条蛇想要接吻的表现。

但习惯于内敛的她不好意思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吻,她便只能挠挠脸颊,小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接你回家了,长官。”和刚才说过的无数句话都完全不同,此刻白冉说话的语气温柔到极致,也甜腻到极致。

回家。

这两个字仿佛有魔力一般,挤压了她的鼻腔,让她的眼眶开始发酸。

卢箫缓缓垂下头:“回家么……”

视线内,一只雪白纤长的手伸了出来。白得像雪,白得像天使的羽翼,白到不真实。

但卢箫并没有伸手握住它。

“战争还没结束,我不能回家。”

天空中的雾微微散去了一些,月亮露出半个脑袋,晴朗月色洒到了她们的头顶。灰色成了银灰色,金色成了白金色。

意料之外,白冉没有任何悲伤的迹象,甚至还露出了笑容。她笑起来的样子就是古希腊爱与美之神本尊,前提是不带嘲讽等负面情绪的时候。

“明天和你的下属们打个招呼,就和我回去吧。你可不能拒绝,上级听说了你的事迹,想把你赶紧召回去做报道,鼓舞民心振奋士气呢。”

“怎么回去?”卢箫微微动摇了。

“封锁线开了,旧欧在北半球的势力彻底垮了。现在的话,你想回去就能回去。从前天起,世州就开始大批从华区调兵过来占领大和岛,阮文儒那帮人也不敢再待了,连夜撤离大和岛回南半球老家喽。”

封锁线开了。

战况好了。

明明才离开了两周,却像离开了两年。

卢箫如释重负,全身的力气像是在那一刻都抽尽了一般,抬起双手,撑在白冉的肩膀上:“太好了。”

她总觉得自己早就没有任何力气了;但事实上,好像只是见到白冉的时候没有力气。

“我以为你是个人道主义者。”白冉嘲弄般撇了撇嘴。

“世界上需要怜悯的东西太多,我忙不过来。”卢箫闭上眼睛,好像夜晚的风卷起了沙子。

白冉俯身在卢箫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不过她的嘴唇接触的是刘海的发丝,而不是真正的额头。

“我很高兴你不是无脑的圣母。”

卢箫抽回手,还原成一本正经的姿态并换了个话题。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司愚给我写了信,告诉我你在她这里。”

“给你写了信?”

“当然,她说你不需要我来接;可我偏要来接你。”

这个时间点实在有点暧昧。

卢箫没好意思提起,便换了个话题:“你住在哪里?”她刚才听到了远方的钟声,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

白冉向前逼近一步,将自己的双手搭到上尉的肩膀上,渐渐环紧:“怎么,我亲爱的小骑士要护送我回去?”

亲爱的小骑士。

这又是什么鬼昵称。

卢箫的耳根开始灼烧,有些慌乱地别开眼睛:“嗯。这边到处都是世州士兵,我担心你的人身安全。”

“是觉得我的尾巴没力气,勒不死他们;还是觉得我的嘴不够大,吞不进他们?”白冉歪头,眯眼笑着。

“都不是。过往经验表明,在世州军队的格斗术下,力气并不是最主要的影响因素。”卢箫的声音虽然仍很严肃,但开始微微颤抖。

白冉闭上了眼睛,将鼻尖靠到卢箫的颧骨上。现在这个位置,她每说一句话,热气都会扑到对方的嘴角上。

“每次你说这种话的时候,我都很想把你压在墙上。一边依靠着你,一边压着你,很矛盾,但确实就是这种感觉。”

沉寂的记忆重新活跃起来,羞耻感从脖子涌上脑袋。那个夜晚的翻云覆雨在潮湿的空气中成倍清晰。

卢箫向后躲了躲:“所以你晚上来找我,就是这个目的?”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中性的语气,没有任何排斥或不耐烦的意味。

“我的目的是见你,这是一种附加品或额外奖励,我当然想要。”白冉大大方方地回应,身子前倾,将胸口的柔软压了过去。“谁能对自己的爱人没有欲望呢?”

还是熟悉的感觉,毫不遮掩的欲望。

于是,卢箫也褪去了遮盖。她的手攀上白冉的后背,隔着布料感受那分明的蝴蝶骨线条。热流穿透指尖和掌心,传入胸口和小腹。

“你说得对,我也一直在渴望你。平常我感受不到欲望的存在,但你一出现,它就回来了。”

明明一本正经的上尉是最不会调情的人,但白冉却觉得,她就是世界上最会调情的人。

每一句看似朴素的话,都是世间最美的情话。

“那——我们走?”咬字一跳一跳,明显是在挑逗。

“等等。”卢箫紧张地扣住白冉即将离开的身体。“厄尔森跑走了,我还不知道是哪所酒店能临时收留我。可如果太破的话……”

“你能住得了破瓦寒窑,我就住不得茅室蓬户了?”

“倒不是这个意思。”卢箫悄悄松开了她。

白冉炫耀似地扬起头:“那就去我那里吧。你是不是忘了,你世州高官都要让两分的订婚对象有很多很多钱?”

卢箫没忍住,被逗笑了。现在再想想刚才白冉冲厄尔森说的那些话,她觉得没有任何一个笑话比它好笑。

“没忘,而且她最讨厌笼子里的金丝雀。”

白冉神秘地转过身去,走进无边月色中。

“而且,我给你准备了一些东西。”

“什么?”

“不告诉你。”

卢箫便迈开步子,跟了上去。她们身高相近,腿长也相近;因此她们明明没有提前约定或商量过,却总能保持一定的步调。

舞鹤市街区的狂欢渐渐淡去,叫喊与音乐声渐渐隐没在几分钟前的回忆中。

白冉好像有些冷了,无意间加快了步伐,肩膀也缩了进去。

卢箫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立刻将法蒂玛的坎肩脱了下来,披到了白冉身上。

白冉回头,嫣然一笑:“这又是哪个女人的外套?”鼻翼轻轻颤动着,且颤动的频率很暧昧。

卢箫愣了一下但毫不意外,因为早就知道蛇的嗅觉很灵敏。

“和司愚同住的一个姑娘,她看我的衣服磨薄了,怕我冷,就给我披上了。”

白冉意味不明地点点头,再开口时,语气酸溜溜的。

“卢上尉真有女人缘啊,好像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的迷妹。”

“不存在这回事。”

“你不是还给别的女人糖了么?”

“什么?”

“小姑娘不是还可怜巴巴地想留你么?”

“……你跟踪我?”卢箫虽表面上在皱眉,但心里莫名有点开心。

“我很喜欢悄悄观察你。”

两人继续向前走。过了一段时间,薄薄的雾气中显现出了一栋小别墅的轮廓。

两人走在一起的路途上,怎么走都不会感到累;但看到那栋小别墅时,卢箫却着实感受到了本暂时想不起的累。

虽然白冉没有明说,但卢箫能提前确信,这就是她的住处。因为这栋别墅的装潢很招摇,金色红色日式山水画等元素肆意堆砌,很有她本人的风格。

“到了,”白冉伸了个懒腰,“今天可以睡个好觉了。”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