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可以靠回忆度日吗?

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卢箫仍会不时想起和白冉在南欧的日子,就好像回忆才是现实,但现实并不会成为回忆。

阳光和快乐之城。

白色的小房子排列在矮矮的斜坡上,欢乐的笑声从枝头滚落,一直滚到海边,融进满是贝壳和花蟹的沙粒。

白冉赤脚站在海边,日光暖到融化,海风吹起她长长的金发。

——你现在喜欢海了吗?

——喜欢。

——是因为我吗?

真是一如既往的自恋,站在一块礁石边的上尉想。但她决定让这条蛇继续自恋下去。

——是。

然后,白冉转过头来,嫣然一笑。

而也就是在那一笑过后,卢箫觉得更加寂寞。

她们在那不勒斯挥手分别。一人坐上驶向开罗的轮渡,而另一人坐上开往里斯本的蒸汽火车。

白冉说,她要回哥伦比亚。

卢箫想,她要当残雪去了。

警司长办公室内,卢箫在整理中期汇报的材料。

那张保释单浮现了出来,白冉的字迹跟新的一样,甚至还能闻见些墨味。

卢箫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旧欧出差时看到的报纸。有一面是人物专访,而那期的专访人物刚好是“司愚”。

各色政治讽刺油画下面,有一小段对话让她记忆犹新。无论过多少年都是如此。

——很多人都认为您的原名“司千秋”更好听,更有诗意。为什么您最终却选择了“司愚”作为自己的艺名?

——“司”即“掌控”。在这个世道,“千秋”我掌控不了,能掌控的顶多是我自己罢了。

**

8月18日这天,卢箫收到了一个包裹。包装得很华丽,像给小孩子的生日礼物。

而打开一看,果然是生日礼物。在邮件送达时间难以估计的今天,这件礼物到达得实在太过准时。

一个又长又扁的物体占据了盒子大部分空间,里三层外三层包得很夸张;它的下面则是一张竹炭纸写的贺卡。

又是北赤联特有的竹炭纸,只不过上面的内容不再是唇印,而是大段的德语文字。

她头一次见识到白冉写书信用的字体。

花里胡哨又充满贵气的圆体。好看是好看,但实在难以辨认,让人读得很费劲。

卢箫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德语。卖弄才学?说实话,她连为什么白冉会德语都没搞清楚。大概是许多旧时代的医学书都是用德语编纂的。

【LiebeOffizierin,

allesGutezumGeburtstag!

Ichhabedasbemerkt,dassdudeinMesserverlorenhast.Vielleichtnichtverloren,sondernabsichtlichweggeworfen.Waspassiertistweissichnicht,aberichdenke,dubrauchstjedenfallseinneuesMesser.

Wiealtbistdu?25?Nochsojung.Zujungzusterben.AlsodusollstsoschnellwiemoeglichausderTruppeaustreten.DerKriegkommtvor.Oderwirdvorkommen.Duistesnichtwert,deinLebenzuriskieren,oder?JetztbinichschonnichtmehrSoldatin,natuerlichauchnichtmehrMajor,unddasistgeradewarum,dassichdasWort“liebeOffizierin”amAnfangverwende.

Ichbinklug,undichhoffedubistauch.

DeinepetiteSchlange

(亲爱的长官,

祝你生日快乐。

我注意到你的刀丢了。或许也不是丢了,而是有意地扔掉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认为,不管怎样你都需要一把新的刀。

你多大了?25岁?真年轻。对于“死”来说太早了,所以你应该尽早退出军队。战争来了。或者说,它即将要来。而它不值得你付出生命,不是吗?我现在已经不在军队了,当然也就不再是“少校”了,所以我在信的开头使用的是“亲爱的长官”一词。

我很聪明,希望你也聪明起来。

你的小蛇)】

看了信的内容后,她隐隐明白了为什么要特意用德语。后半部分的句子过于反动,若用了中文,很可能在抽查过程中被扣下。

战争又要开始了?

卢箫盯着最后几行,陷入了沉思。常年在开罗工作的她毫无感觉,因为边界的动乱本就是家常便饭。可仔细想想,几个月前在中南欧的一番游历也没有任何暗示。

奇了怪了。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白冉如此肯定地预测了战争。一定有迹可循,只不过别人并没有发现罢了。那女人能精准捕捉到世州印钞的信息,一定也能捕捉到其它的。

那么如果开始打仗,会是哪里的战争?又是一场需要世州和北赤联参与的内战吗?

闭上眼睛,眼前闪过了2189年末的战火,回忆瞬间浸入墨水的黑。

一场场枪林弹雨之后,心也会留下应激的创伤;从那之后,每逢雷雨天听到似炮火的雷鸣时,肌肉都会收紧。

卢箫睁开眼睛,太阳穴渗出滴滴汗珠。

有了之前的经验,如果战争再度打响,自己大概率还是要顶上去的。带领陆军的部队,和敌军面对面交战。

没人想再上战场。

卢箫警觉地看向窗外,看到远处的开罗海关跟平常一样平静后,微微松了口气。

【Ichbinklug,undichhoffedubistauch.(我很聪明,希望你也聪明起来。)】

最后那句话像魔鬼一样回**在眼前。捏着卡纸的手,不知不觉中力度加大了。

卢箫不知道北赤联的情况,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旦踏进世州军队,因个人意愿退出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家庭、工作、身份、人际,一切都捏在军队的手中。

而且,聪明就是当逃兵吗?那句话引起了她的生理性不适,甚至还有点恶心。

暂时不想思考这件事。

而停止思考其内容后,她才意识到另一件令人羞赧的事情。

卢箫看着那个署名,停止了思考。

DeinepetiteSchlange(你的小蛇),其中表示“小”的“petit”还借用的法语词汇,组合起来有种莫名其妙的暧昧。

……

小什么小!小你个头!年龄小还是体型小啊!

卢箫越看脸越红,最后啪一下把贺卡翻过来扣到桌面上。白冉一直有种魔力,让人气血上涌的魔力。

低头,深呼吸。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她开始拆礼物。

褪去一层层纸和海绵垫后,一个长长的盒子露了出来。真皮的,质感很昂贵。

打开盒子,果然是一把短刀。

看到它时,卢箫僵了一瞬。她想起了伊温的刀,那把已经被扔掉的折叠刀。

拔刀出鞘。

刀把是空心的,但外面的金属摸起来很坚硬,外面还镀了一层金。且镀金层很厚,光这一点就能看出其价格不菲。

刀柄上方,雕了一圈细密的花纹,很漂亮,仔细看是一圈圈赤联特色的蛇图案。下方用红色油漆涂了一些神秘的符号。

刀体的质地像陶瓷,但又没有陶瓷那么光滑。凑近闻闻,有种从未闻到过的独特香气。

因其材质和构造原因,整把刀拿在手里很轻,跟没有重量一般。也正是因为它很轻,握在手中会有种融为一体的感觉。

于是,卢箫下意识以为这是一种当摆设用的玩具刀。

然而正要放回盒中收起来时,无意中察觉到的反光让她停下了手。

好像有什么不对。

她抽出一张空白的纸,将刀垂直于边缘切入。切割的过程很顺畅平滑,完全不停顿,纸一下子就被切开了。

卢箫瞪大眼睛,愣住了。

锋利程度超乎想象,甚至可以称之为震撼。之前的那把刀都无法切出这么完美的切口。

她咽了口口水,拿出桌底抽屉里的老虎钳,夹住刀刃顶端。然后,利用杠杆原理,逐渐对刀柄施力。

施加压力的手法小心翼翼,因为目的并不是破坏,而是测试。然而很快她就发现多虑了,一般的力量根本损坏不了这把刀。

柔韧度也上乘。

难得的好刀,既美观又实用。

卢箫盯着那把漂亮的短刀,恍了神。头一次见到这样一把奇刀,究竟是什么材质的呢?

不过,这都不重要。

过去的某些片段不断闪过脑海,汇聚在心里,愈来愈温暖。海边的维纳斯脚下的泡沫中,一把刀沐浴着爱与美诞生。

卢箫攥紧刀柄,将它插回薄薄的皮质刀鞘。顿了几秒后,她将那把刀放入了军服的内口袋。

而内口袋的位置紧贴胸口。

**

九月的某日,卢箫在面对总局送来的一批装有重要物资的纸箱时,随手掏出了军服内口袋的那把刀。

虽然她很珍惜那把刀,但也不会把它当收藏品供着。该用时就用,这是对赠送人最大的尊重。

然而,刀刚划过一条薄薄的胶带,背后就传来一个声音。

“卢上尉,您这是蛇骨刀?”

转头,只见身旁的索拉博少尉从表情到语气都万分震惊。

“嗯?”卢箫握着刀的手在空中停住,表情同样震惊。“这种刀叫‘蛇骨刀’吗?”

索拉博的表情变得疑惑起来了:“您不知道?”

“不知道,我还没查过它的名字。”卢箫老实回答。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气氛一时间很尴尬。

卢箫能敏锐感觉出来,对面的人想说什么,但却终也没有说。她很不喜欢这这种模棱两可的尴尬态度,便问:“你想说什么?”

索拉博少尉嘿嘿笑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道:“您要结婚了吗?恭喜恭喜。”

空气安静,天空好似还划过一排乌鸦。

“哈?”卢箫此生从未这么迷惑过。

看到长官的表情,索拉博瞬间明白自己说错话了,抽打起自己的右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关心您的隐私。”

卢箫一个箭步冲过去,逼到下属面前。她根本控制不住这种激进的态度,因为她隐隐觉察到白冉又干了一件离谱的事,必须问清楚。

索拉博瑟瑟发抖。

卢箫眯起眼睛:“你说清楚。”她其实并无威胁的意味,只不过过分激动的情绪让其看起来像威胁。

面对铁面领导的冷酷逼问,索拉博笑比哭还难看。

“通常意义上,蛇骨刀是赤联的定情信物,我就以为您……”他说不下去了,因为长官越来越扭曲的表情实在太过可怕。

“你还知道些什么?”

果然,又被白冉玩弄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和伊温情况不同,白冉应该不是有夫之妇,这把刀不具备小三的意味。

“您这把蛇骨刀很昂贵,一般都是特高级军官或者富商才有的,也很配您的身份。我就以为您和哪位赤联的大人物订婚了,所以他给了您这把刀。”

卢箫越听越面目狰狞。她趁没有更多下属看到之前,默默把刀插回刀鞘,重新塞进了隐蔽的内口袋。

她深吸一口气,冲一脸哭相的索拉博道:“原来是这样,我不了解他们的风俗习惯。这是之前我在北赤联看到有卖的,而且挺好看,就随手买了一把。”

“哦。”索拉博松了口气。

谁也不敢质疑长官,长官说什么就是什么。

“谢谢你的提醒。”卢箫放松下来,冲他微笑了一下。刚才自己态度太凶了,怕吓到了这位忠心耿耿的下属。

还是太孤陋寡闻了,她想。大家都知道,就自己不知道,根本还是错在自己。

于是她暗暗决定,下次再需要用刀,还是多辛苦几步去拿把刻刀吧。

**

晚上,卢箫借着热燃灯光,重新打量起了那把所谓的蛇骨刀。

凑近刀刃,蛇骨淡淡的清香让她想起了热带雨林。果然用特定的化学物质和香料浸泡过,刀体的韧性才会这么大。

在拉弥教中,蛇神是至高无上的神,而蛇是圣物。用自然死去的蛇的骨头做出的刀,当然也是稀少而神圣的。

轻飘飘的刀瞬间变得沉重。

但在此种情况下——蛇骨刀已超越了单纯的神圣与纯洁的暧昧。

白冉是个人,但也是条蚺蛇。

因此,那把刀就像是她身体做的一样。

卢箫想起了拉瑙的丛林,想起了沙巴的营帐,想起了柏林的夜晚。而想着想着,心脏就越跳越快。

不管是出于什么意图,收到这么一件意义非凡的礼物,都该高兴。即便这个定情信物定的是友情,也算是非凡的友谊。

玻璃罩内,橙色的火苗欢快地跳动,映入灰色的眼珠,烟灰中燃起了光。

握着刀的手突然颤抖,控制不住地贴近心脏,起伏的胸口传递了温度,蛇骨刀也变得越来越热。

好几个月没见了。

明明在孤独长路上,时间都是以年为单位计算的。但仅仅五个月没见这条蛇,却觉得过了好久,久到活成了千年树妖。

那些日子的温存缠绵挥之不去。蛇内部的体温依旧是凉凉的,却比最滚烫的太阳还要炽热。

可所怀念的并不是上床,上床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只要能并肩走在街上,不说话也没关系,时间就会重新放缓脚步。

想她,好想她。

也就是从那个夜晚起,卢箫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寂寞。

作者有话要说:

卢:???

白:www

(梅开二度)

——

有读者不明白大白蛇的转变,那我在这里提供一下个人解读:

【16章前】

在极度压抑与绝望的心境里,性是唯一可以让她感受活着的事物。现实中其实也是一样的,越压抑大家对黄的渴望越大。而那时候她并没有完全爱上卢箫,所以跟随便一个人对她来说都一样。

此外,她的风流是对拉弥教教义的一种反抗:你们越是压抑女性的欲望,我就越有欲望。

【16章后】

白冉找到了新的光芒,因此不再需要从性中汲取希望和活着的感觉。她不再跟别人做,因为她只想把这种愉悦感留给卢箫;因为此刻性不是摆脱无聊的工具,而是爱的产物。

而**期她对性的抗拒也是一种反抗:你们越想让我有欲望,我就越要控制住。

不管怎么说,大白蛇都是女权的忠实践行者,也是对传统训诫的积极叛逆者。

卢上尉也是如此。

我爱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