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阳光明媚上午,卢箫被紧急传唤到了风纪委员会的办公室。
风纪委员长一副皇帝爪牙的做派,不可一世地靠在真皮座椅上睥睨。实木地板很暗,倒也符合他的气场。
“卢上尉,您被举报了。而且经调查,举报成立。”
卢箫一头雾水:“举报什么?”
“这封信是不是您的?”风纪委员长从一沓资料中,掏出了几张不大不小的黑白复印件。
卢箫疑惑地接过复印件。
眼神刚落到上面,她就感到一个晴天霹雳。
那是以前她给伊温写过的一封封信的复印件,万分清楚。
但又不完全是那些信。那些信被截成一个个小部分,很多句子甚至被不留痕迹地断掉:例如“我真的很爱您那把刀”被撕成了“我真的很爱您”;“我所热爱的一切,都能升高我的体温”被截成了“我热爱您的体温”……
而最糟糕的是,因为那是复印件,根本看不出篡改的痕迹。冷汗渗出脊背,卢箫瞬间明白,她陷入麻烦了。
“是我写的,但……”
风纪委员长粗鲁地打断她:“您就答是不是就行了。”
“但是这些信的原内容不是这样的!它们……”卢箫正要争辩时,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不信官方能这么轻易搜查出这些信,更不相信官方按不出信篡改的痕迹。是谁给委员会提供的这些信?又是谁改了它们?
唯一的解释便是,一切都是伊温本人干的。
风纪委员长显然不关心事实,只自顾自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那这把刀是不是您的?”
是伊温一年前送自己的那把陶瓷刀!
脊背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卢箫立刻明白了,在早晨训练时,风纪委员会已经从内到外搜查了一遍自己的宿舍。如此下来,这个问话是多余的,根本没有否认的余地。
“是。”
委员长点点头,然后一字一顿道:“这把刀是她丈夫送给她的订婚礼物。”
“啊?”卢箫懵了。懵得很彻底。
她当然不知道这把刀来自她的丈夫,甚至不知道伊温已经结婚了。她曾经深深敬爱着的长官从来没提过。
看到年轻上尉的表情,委员长的表情既同情又嘲讽:“哦?呵呵难怪,果然不知道,不然你的胆子实在大得过分了。知道她丈夫是谁吗?”
“不知道。”卢箫实话实说。可她忘记补充了,她并不想知道。
所以,委员长似炫耀似地告诉了她。
“最高检察院副院长。”
卢箫的呼吸停滞了。那一刻,她都忘了自己还活着。
作为曾经和现在的军警,她敏锐地从风纪委员会话语的蛛丝马迹还原出了事情的脉络。
有人举报到了伊温丈夫那里,伊温丈夫怒不可遏,反馈回了世州鹰眼军校,要求必须有个说法。之后,举报人趁热打铁,奉上了许多可以侧面反映卢箫和伊温走得很近的证据;而委员会私下传唤了八连的同学,得到了更多可以丰富解读的细节。
风纪委员会率先找伊温少校了解情况,而伊温坚称是单方面受到了骚扰。她说是年轻的上尉主动示好,并提供了信件作为证据;而那把刀被搜查出来后,她撒谎是卢箫擅自拿的,她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
与此同时,她也在赌。她赌卢箫没有证据,赌卢箫不会出卖自己。
危难面前,人人自保。
可以理解,都可以理解。
卢箫半低着头。
她不想就这么被拉到泥潭中,但也知道在这种确凿的证据前,其它的都是浮云。更何况,风纪委员会为了给那位院长一个“交待”,必须煞费苦心“调查”出什么;而伊温又是院长的妻子,自然不能作为“交待”的结果。
“必须交待问题,才能放你走。”果然。
可我没有问题,卢箫静静地看着桌子对面的风纪委员长。因为那是莫名其妙的诬陷,胡乱拼凑起来的事实。
“卢上尉,请你说话。”
“我没问题。那些信被截去了一半,断章取义。”她没办法辩解那把刀,因为没人会相信,一个中年少校会把珍贵的订婚礼物给一个同性下属。
“但没人能找到另一半,而已有的这一半已能确定问题。”风纪委员长尽力苦口婆心。“我劝你好自为之,乖乖交待,全部坦白,我们就可以从轻处理。”
“究竟是什么问题?我们既没有接过吻,也没有做过爱,从来没有越界。我所倾诉的都是敬仰,并非爱慕。”
风纪委员长开始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卢上尉!你要知道,你本来就是高度怀疑对象,既没有结婚记录,也没有恋爱记录。”
“不恋爱不结婚就是异类了吗?”听到这话,怒火从心底窜起,卢箫的嗓音开始颤抖。
“在这种情况下,是的。”
“……”卢箫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办公室的门响了。
十分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很明显进来的人是个大官。
卢箫转头,只见鹰眼军校的副校长黄满坡少将走了进来。这是她头一次和这位副校长的距离如此之近。
风纪委员会迅速从座位上站起,敬了一礼:“长官好!”领导做派瞬间成了哈巴狗。
黄满坡点点头,低头看向调查档案。然后,他翻了翻卢箫的资料,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优秀的上尉,只不过误入歧途。没出现实质性的恶果,问题不大。”
“您的意思是……”风纪委员长明显紧张了。
卢箫也紧张了,因为实在过分迷惑。
尤其是她和黄少将无意间对视的时候,紧张加剧。那双琥珀色眼睛的瞳孔很细长,像猫又像蛇,给人无尽的压迫感。
“把伊温·坎贝尔调走,”黄满坡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卢箫写两千字的检讨书,进修役期间无大过即可消档。”
**
一个讽刺的事实。
检讨书不是有过错的人写,而是别人觉得有过错的人写。
而卢箫永远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时风纪委员长让自己把那把刀带走。
自黄满坡少将离开后,委员长的表情软了下来。嘲讽不在,只有怜悯。
——可怜的上尉,你就留个念想吧。
——我跟她没有关系,也不需要念想。
——拿着呗,这么贵的刀。
她便只得拿了回来。
窗外阳光明媚。
她永远记得两年前的那个下午。
伊温骑着马,从草场的那头缓缓走来,暗红色的军装与她火红的发色乡呼应,构成那一秒最美的画面。温柔的夕阳下,长官优雅而风度翩翩,是世州最优秀的骑士,也是世州最美的女军官。
然后呢?
卢箫闭上眼睛,那日的夕阳消失了。金黄色的光被抹去,只剩下一个单调的图像——骑马的女军官。
她忽然想明白了,在生活特别低落的时候,大脑会无意识中造出一个虚幻的神。那时刚刚受过恶魔非人的折磨,得过狗官的警告,被迫放弃正义的调查;如果没有一个神,精神是会出问题的。
是的,从来就没想明白过生存的意义。
如果下次再见到那条蛇,一定要问问她在战火中逃生后,重新找到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那双充满嘲讽的绿眼,一定会给出一个一针见血的回答。
那些美好的品质都是工作所需,仅此而已。任何而一个军官都会表现出那样美好的品质,那是每个世州军人的必修课,仅此而已。
而当那层金色的夕阳消失时,伊温和任何人都没什么不同。
现在想来,那些举动确实图谋不轨,只不过段位比那恶魔不知高到哪里去了。有些温柔并不是真的。如果没人检举揭发,很难说她下一步会干些什么。
卢箫低头看向那把刀。
不如唐中校敢做敢当,也不如白冉纯粹,满嘴仁义道德与真善美,到关键时刻却会被刺别人以保全自己。这么看来,唯一一个最接近正人君子的竟是那条蛇。真可笑,蛇比人还像人。
现在她敢评判了,因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评判。
甚至还不如自己。
如果我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责任全部推卸给一个无辜的下属,卢箫默默想。
然后,她将那把漂亮的日内瓦军刀扔进了垃圾桶。
**
伊温教官被调离那天,八连的所有女生都悄悄围在走廊窗子前,看那红头发的背影。
卢箫也呆呆看着。
一切都如梦一场。从那以后,再无敬爱的长官,再无可以当作目标的丰碑。
余光中,她看到了远处的席子佑。
席子佑的目光好像在痴痴地追随伊温教官的背影,又好像只是单纯发愣。将目光收回时,她用一种委屈的目光瞪了卢箫一眼。那是她不多见的,没有愤恨与挑衅,只有无限委屈的目光。
卢箫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替她难过。
也就是那一刻她明白,举报人是八连的女生,但绝不会是席子佑。
**
之后的每一天,本就独来独往的卢箫更不想看到别人。
没什么特定的理由,就是不想说话。
于是,她会在凌晨五点半到食堂吃早餐,本可以睡懒觉的周末也是如此。这个时间点的食堂静悄悄的,只有几个阿姨将刚出炉的包子搬到窗口。
“阿姨,今天是什么馅的?”
“猪肉大……哎呀不是,胡萝卜鸡蛋,还有虾仁的。”阿姨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周末确实很困。
“各来一个,谢谢您。”
交票后,卢箫带着热腾腾的包子坐到最近的桌子。然而刚将包子挤到塑料袋口时,不远处的动静让她停了下来。
抬头,只见席子佑手拿一袋包子,正在向自己的方向走来。
她要主动和自己一块吃饭?
卢箫一懵,但紧接着反应过来,她只是不得不坐在同一张桌子吃饭。为节省能源,清晨的食堂只有这一小片开了灯,其它地方都黑灯瞎火。
席子佑在对面坐下,面无表情,好像也没太睡醒的样子。
余光看到她和大家一样迷迷糊糊的样子,卢箫对她的排斥消退了些许。她率先打了声招呼:“早上好。”
席子佑有些意外地看向她,眼神瞬间清醒了,没好气地回应:“早上好。”毕竟对方先向自己友好问候了。
卢箫点点头,继续吃包子。
吃着吃着,她突然觉得很奇怪。自己周末早起是为了避开别人,席子佑早起是干什么?余光偷偷打量,发现席子佑穿着运动服。
“起得好早,要去跑步吗?”
听到这句问话,席子佑睁大眼睛,秘密被戳穿一般尴尬。她咽下一口包子,僵硬点头。
“好厉害,”卢箫很惊讶,“周末还坚持晨练。”
“这只是基本的吧。”依旧很尴尬。
这时,卢箫想起,席子佑这人在周末白天好像也不曾懈怠。
瓦妮莎她们会到处逛到处玩,但席子佑一直在闭关修炼,尝试进步。这人很自满,但一个有天分又严于律己的人也确实有资格自满。
卢箫对这个并不友好的大块头产生了一丝敬仰之心,真心叹道:“我应该向你学习,难怪你成绩进步那么快。”
席子佑愣住,停下咀嚼的动作,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向她。那双柳叶眼在拼命寻找却一无所获,便只能放弃挣扎。
“你不会嫉妒吗?”她的表情万分委屈,就和那天看向伊温教官的神情一样委屈。
卢箫愣住了。她始终不明白那表情的含义。
“不会。有时候会羡慕你,但又会想,那也是你应得的。”
席子佑沉默了片刻,咽下另一口包子。
“还有,你明明看出来了,但什么都没说?”
“你指什么?”
“教官。”
卢箫深吸一口气,无奈解释道:“绯闻只会伤害人,又不会帮助人。”这是她的真心话,但出口的时候,她却觉得有点假。
砰。
席子佑的胳膊肘撞到了餐桌上。她低下头,恶狠狠地咬着包子,好像在深思什么。
一会儿后,她终于开了口。
“你应该恨我。莫名其妙的圣母。”
“你高估我了。”
“她凭什么那么喜欢你。”
“但所有人都站在你身边。”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你这种人存在。”
“……”
两人在那一刻对视。
一切豁然明朗,天地却暗了下来。
卢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突然发觉,对面的人和自己一样可怜,她们都很可怜。深沉的忧伤从黑暗处蔓延开来,将她们一同拽入泥潭。
吃完早餐后,卢箫起身,准备离开。
她本没有在周末晨练的习惯,认为一周过去了还是该给自己放放假;但今天见到席子佑后,她决定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
走到食堂门口时,后面传来了席子佑的声音,像在挽留什么。
“绯闻不是我传的。”
我早就知道了,卢箫想。
于是她顿了顿,声音温柔:“我相信你。”
**
鄂木斯克已有冬天的模样。
家乡在南方的士兵们或许已冻得瑟瑟发抖,但对于本就生活在北方的卢箫来说,现在的冷空气并不难以忍受。室内有充足的暖气,和大家一起训练时挥洒的汗水很温热。
某天,在看到西伯利亚平原中央的训练场时,卢箫突然觉得它变小了。变成一座灰色的监狱,立于灰色的土地之上。她从来没注意过,原来那钢筋混凝土墙那么高,那么厚。
而鹰眼校徽上那只鹰的眼睛,也像千千万万个面无表情的高官们的眼睛。同样精明,同样锐利,同样让人倍感渺小。
日历一页一页撕去,马上就要进入十月了。
10月3日,国庆节。
人民的节日,抑或是国家的节日。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假期;但对于军人来说,这是神圣的服务日。各军事机构在这一日均有自己的安排,而对于军校学生们来说,“庆祝”便是一场特殊军事训练。
一年一度的雪地军事模拟训练,俗称拉练。
所有尉级军官们将从高加索山脉的厄尔布鲁士山西南据点出发,向北边徒步前进,直至翻越大山到达东北侧的战略据点。
雪地拉练很苦很累,其严寒比任何训练都更加折磨。
为什么要进行这类活动?
世州军队有它自己的思路:一,拉练本身是对意志的一种磨练,能有效提高增强士兵体质及加强战斗力。二,艰苦条件下,严明的纪律能使整个队伍变得更加团结和更具有凝聚力。三,雪山模拟了高纬度地区的战场,其艰苦条件高度还原北部战场的真实状况,能够有效提高军队的作战能力。
谁也不敢反对,反对就是反动。
因为这是军政一体国的象征。
卢箫靠在床边,凝望逐渐萧索的天空。她大概算个异类。她只记得茫茫雪山中,放眼望去,满是超越世间一切的洁白;寒风冻住躯体,却冻不住灵魂。
整理好的军用旅行包靠在墙角,鼓鼓囊囊融入阴影。
它在等待凌晨的复苏。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写着写着成人性暗黑文了?
是作者君有罪,这么虐小卢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