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冉走进了家门,拿着邮递员刚刚送来的信件。她将大衣随手挂到架子上,便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
是慕尼黑的寄宿学校寄来的,里面是几张成绩单和一封卢平的班主任的反馈信。
卢箫正在客厅里喝茶。
巴萨村的播种季刚刚结束,难得很清闲,她甚至还有时间准备好了晚饭。
白冉展开信件,将挡视线的浅金色长发拨到身后。
“少年班寄成绩单过来了。”
“如何?”卢箫放下手中的茶杯。
“平平数理化全部满分,像你。”
“明年高考有准了。”卢箫不禁微笑。
“就连普林斯顿的数学系都没问题,”白冉自豪地点点头,“我的财富还是用作普林斯顿的学费比较有意义。”
卢箫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不过白冉抿几口便放下了杯子,躺到了客厅角落的躺椅上,披上一条毛毯。回家后,她想先小憩片刻。
女人到一定年纪后体力会急剧下滑,这句话不假。
卢箫打开窗户通风。
微风送来地中海咸润的气息,手指伸出,湿滑的水汽凝结在指尖,像抚摸蛇的皮肤后留下的温润。
这是属于西西里岛的独特气息,也是她的故乡的独特气息。没错,这便是她的故乡。
白冉闭上眼睛,全身心享受着湿润的空气。她是人,也是条蚺蛇,最喜欢潮湿的天气了。
卢箫望向窗外,金黄色的斜阳下,孩子们凑在一起玩耍嬉戏,几个老奶奶坐在小板凳上聊着人生智慧。这里没有曾混乱过的迹象,和平到不可思议。毕竟,战争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她觉得幸福极了。
十分钟后,刚放学的卢安冲入了家门,打破了短暂的安静。步入青春期的他成为了一个标准的帅哥,就和他已故的爸爸一样,隔三差五就会收到同龄女生的情书。
他激动得不能自拔,不住挥舞着一张薄薄的纸:“姑姑,姑姑!”
卢箫转头:“怎么了?”
“马上就高考了,今天填志愿,得让你帮我签一下字。”卢安笑得阳光灿烂。对即将到来的考试他并不紧张,还是对未来的憧憬占了上风。
是了,侄子十七岁了,今年六月就要参加统一的升学考试了。
“没问题。”卢箫接过那张单子,去找钢笔。
看到那张单子上的志愿顺序时,卢箫既意外又不意外,她早就知道卢安对文学的热爱。
“你要报……柏林自由大学的文学系?”
看来小侄子铁了心要考到德国去,大概是格林童话读多了,卢箫想。跨国考试难度不小,不过既然安安敢报名,就证明他对自己的成绩有把握。
卢安咽了口口水,拽住卢箫的袖子,央求道:“姑姑,求你了,我真的喜欢写东西。”他还以为姑姑和妈妈一样,都对文学有偏见。
卢箫眨眨眼,微笑道:“没说不让你报,只是确认一下。字签在这儿吗?”一颗药效良好的定心丸。
“对。”卢安立刻松了口气。
看到志愿单右上角的“FachrichtungdesBachelorstudiums(本科专业方向)”时,卢箫愣住了。
非常相像的句式,让她想起了曾在山竹上看到的一行字。她至今仍想不起来那颗山竹的味道,也不知道它尝起来像不像死亡。
思绪飘了起来。
她想起了树林里的那个傍晚。
赤红的残阳如血,一条有力的蛇尾缠绕着脖子,窒息的感觉至今仍然清晰。
“姑姑,帮忙签一下字。”
卢箫这才回过神来,拿起一根磨得发亮的钢笔,吸饱墨水,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如今,她的一笔一画都很枯瘦,如江边的千年古木,和很久以前在军队里的字迹大有不同。
不再是规矩的方正,而是自由的潇洒。
签好字后,一向严谨认真的卢箫再确认了一遍上面的内容。
“可以了吗?”
“可以了,谢谢姑姑。”
卢安接过那张志愿单,如获至宝般抱在怀里。
卢箫拧紧笔盖,放下钢笔。
她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那张纸,羡慕与释然一同涌上心头。或许那也曾是我能走上的道路,她想。
再抬头,与一双绿眸四目相对。
慵懒的夕阳下,躺椅上的女人也懒洋洋的,像只晒太阳的猫。
那曾经混杂着绝望、麻木及凶恶的眼神,如今已变得无比温柔。卢箫实在想不通,明明过去的岁月面目丑恶而狰狞,怎么反而洗去了阴暗。
——这也是我们的时代吗?
卢箫用眼神询问。
——当然。
白冉的嘴角勾起微笑。
卢安默默地看着姑姑的侧影。过了一会儿,他将书包放回了房间,然后带着一本书下来了。那是他的历史课本,里面满是圈圈点点的笔记。
鼻尖传来了饭菜的香味,卢箫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向厨房的方向走去。
“饿了吧?我去把菜端上来。”
看到姑姑的身影消失在厨房的方向,卢安有些不安地看向躺在躺椅上休息的白冉。
白冉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问:“怎么了?”
“姑姑曾是一名世州军官,参与了四战,对吗?”卢安问着问着,声音越来越弱。
“没错。”白冉点点头。
卢安抓着历史书的手越来越紧张,之把课本抓得变形了。他想说什么,但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措辞后,便只能张张嘴。
“想问什么?”白冉仍懒懒地靠在椅背上。
“老师说……参与了四战的世州军官都是军国主义的帮凶,会被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卢安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白冉立刻坐了起来,神色和语气立刻变得严肃。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卢安,声色俱厉道:“你姑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卢安从未看到过白冉姑姑如此的神情,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慌张之下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白冉从躺椅上起身。
“即便在最凶恶的集体,也有人一直坚持着自己微弱的光芒,你姑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要为你拥有这样的姑姑而自豪,明白吗?”
卢安的表情说明他仍犹豫着。
白冉叹了口气。
“你那时候太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卢安歪头。
“你想听吗?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想。”
那双一直慵懒散漫的绿眼终于重新聚焦。好像那是这么些年来,她第一次认真做什么事情。
这时,卢箫端着晚饭走了出来。她的做饭水平一直不是很好,只能说勉强够用,不过白冉倒很喜欢吃她做的菜。
此刻,白冉和卢安并肩坐在沙发上。
一个人讲故事,一个人听故事;讲故事的人抑扬顿挫,听故事的人全神贯注。
看到如此温馨的场景,本想提醒他们吃饭的卢箫独自坐到了餐桌边,默默注视着他们。
饭什么时候都能吃,美好打断了就没有了,她深刻地知道这一点。
白冉失了血色的唇一张一合,带所有人的思绪走回了十五年前。
卢箫听出来了,爱人在讲述自己的故事。她很不习惯听别人讲述自己,不过从白冉口中滑出的优美语言,令她也听得入了迷。
重新审视那段历史时,她感慨万千。
因为她再想象不出,如果生命中不曾出现过那个女人,会是什么样子;也再想不出,如果不曾见证那段历史,又会是什么样子。
最后一句话落入虚无,天已经黑了。客厅内也异常昏暗,卢箫起身打开吊灯,房间突然亮了起来。
一幕戏结束,观众席的灯光重新亮起。
卢安陷入了沉思,愧疚地看向卢箫。
“对不起姑姑,我不该怀疑你。”
卢箫眼神迷惑,因为她刚刚去端菜了,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听说了你是世州军官。”白冉便提供了一个解释。
卢箫这才明白过来,并很大度地摇摇头:“不,我确实不是什么好榜样。”说罢她看见餐桌边上脏了,拿起抹布开始擦桌面。
白冉和卢安立刻坐到的餐桌边,准备吃饭。
可惜的是,刚才那段故事占据的太长时间,饭菜已经凉了;不过有了那么精彩的精神食粮作伴,物质食粮就不再重要了。
白冉夹起一片莴笋,放入口中。咽下去口,她称赞道:“真好吃!”
擦桌子刚坐下的卢箫看向爱人,笑笑。她一直知道自己做饭并不好吃,只是白冉总是夸赞罢了。
“姑姑是完美的!”卢安吃了一口煎香肠,冲姑姑咧嘴一笑。
卢箫对他们报以温暖的微笑。她的微笑一直很温暖,即便是在多年前的战火中也是如此。
听到这话,白冉轻轻笑了两声:“安安,等你学好了那些写作技巧,给你姑姑写个传记如何?”
“欸?”卢箫对此感到莫名其妙。
卢安倒对此万分热情,连连点头。
“好啊好啊,正好听了你的讲述,我现在满脑子都是灵感,怕我大学没毕业就能把它写出来了!”
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当真了,卢箫哭笑不得。
她笑着冲爱人撇撇嘴:“倒不如先给你写传记。你的人生更加传奇吧,世界上‘最后一个蛇人’?”
“我们的人生是绑在一起的,你的传记中一定满满都是我。”白冉毫不在乎地耸耸肩。“更何况,你可低估我们未来的大文豪了,如果真考上了文学专业,插叙和倒叙他们总会学到的。”
卢箫不知该说什么,继续埋头吃饭。
白冉咽下一口香肠,补充道:“不过请在我们死后出版,我怕有疯狗不分青红皂白就来咬我的小可爱。”
听到她公然使用“小可爱”这种昵称,卢箫的脸红了,差点不敢再看自己的侄子。
卢安愣愣地看着两位姑姑,温暖的笑意不自觉浮上了他的嘴角。那是一个十七岁的青年能露出的最温暖的笑容。
卢箫倒无所谓。经历过那么多,她早就无所畏惧了。
“没关系了,什么时候出版都行。”
白冉吃饱了,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首先拟个标题吧。《卢箫传》如何?”提出这个建议时,金发碧眼的女人斜眼看着爱人,笑容不怀好意。
卢箫立刻眼神闪躲,嚼饭的频率都乱了:“这、这就算了吧……”
无论多少年过去了,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经不起调戏。
卢安倒在认真思考后摇了摇头,评论道:“当代小说不流行这种标题了,白冉姑姑。现在流行更激进一点的,比如《枯枝败叶》《不存在的骑士》《死亡和罗盘》,不然没人看的。”
卢箫默默点头。
她才发觉,不知不觉中,小侄子的文学素养已经超过她了。确切点说,远超过她了。
“那么未来的大文豪,”白冉兴奋地挑了挑眉,“你觉得什么标题比较好呢?”
卢箫也好奇地看向侄子。
那一刻,两张人到中年的脸庞焕发出了属于青春的光芒;就好像看着卢安美好的前途,她们也能够再来一遍青春似的。
而这一次,她们的青春没有战火,没有压迫。
有的只有光明的未来。
卢安盯着白冉看了一会儿,灵光乍现般一拍手。
“我想到了一个好点子,不仅激进有趣,概括了整个历史,还能让姑姑的传记满是你的影子!”
“真的?”显然,白冉是不相信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的。
卢安坚定地点了点头,漆黑的眼珠满是墨水气。
“叫《疯蛇的陷阱》如何?”
卢箫和白冉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这个标题确实出乎她们的意料。
过了几秒钟。
“我觉得不错,我确实是疯子。”白冉看看卢箫,而卢箫显然也对此没有意见。
卢安连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疯,其他蛇人才疯。”
“那谢谢你的抬举了。”白冉挑挑眉,眼里满是调侃。
“而且我一定会在扉页上写‘献给我的姑姑们’。”虽然卢安连大纲都没写出来,却已做起出版的美梦了。人人都喜欢做梦。
白冉却不满意地撇了撇嘴。
“格局小了,我不喜欢。”
“那该写什么呢?”卢安墨黑色的眼睛亮晶晶的,虚心求教。
“这本书是写给你姑姑的,扉页究竟该写些什么,也应该让你姑姑决定。”白冉意味深长地看向卢箫。
卢安连连点头,也满脸期待地看向亲爱的卢箫姑姑。
“你说。”
猝不及防。
卢箫疑惑地看向白冉,白冉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真不可思议,这女人都四十六岁了,还是这么调皮。
卢箫便也笑了。
扉页上该写什么呢?虽然这只是她们半开玩笑式的聊天,不过她还是习惯性认真回答。
看着爱人和侄子期待的神情,她的心里暖融融的。
有一种东西自始至终贯穿着时间,会被短暂遗忘,却从未消失过。
“‘献给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
「献给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美好。」
————
正如最后一句话所说的那样,这本书记录了一切美好——
深埋在黑暗与苦痛中的美好。
所有的苦难都会让后一日的阳光更加灿烂。
希望每个读到我的文字的人,都能看得到希望。这个世界里,总会有东西在慢慢变好的。
我写文一直有个奇怪的习惯,那就是永远先写结尾,过程中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我早就写出的结尾。这本从盛夏写到了深冬,但这一章却诞生于七月末的蝉鸣。
现实中,我们所有人都走不完一个时代;那么希望本书能够带你们走过一个时代,走完一段历史。
因为自身知识水平受限,本书肯定有不少谬误或不足,后续也将不断完善。
我包容一切合理的质疑与批评。
最后,期待大家的评分与评论。
用心写文的作者君期待你们用心的评论与总结,你们的所思所想也是我写作过程中最大的财富之一~
本文确定没有番外,下一本书再会!
小卢和大白蛇,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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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说明】
Q:人名的设置看起来莫名其妙?
A:为表现出这个时代的魔幻之处,国家与民族的界限模糊了。一个地区或军队内,会同时出现各种风情的名字。有些名字也会干脆跨越两种文化,最经典的例子便是“南宫千鹤子”。
Q:开篇“盟军”关系的设定?
A:本文初稿的设定是[军警x大盗],后来被编辑查了……这年头不刺激些没人看,但敌军和同队内部都不符合价值观,就只能是盟军,算是戴着镣铐跳舞的妥协。
Q:为什么年份是2189?
A:也是带着镣铐跳舞的年份,意思是大家别当二百五,聪明一点就明白了(狗头)当然,全书的年份是架空,架空,文案中可是“世元”2189!
Q:“蛇人”是什么?
A:“蛇人”代表着少数群体,一种异类。它们有自身的缺陷,却又有一些超人的能力,会引起多数人的畏惧,所以它们的下场就是被迫害。这是当初受历史上部分被迫害的少数群体的启发,在初稿基础上增加的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