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白冉40岁了。
卢箫再回过神来时,那张漂亮绝顶的脸爬上了更多皱纹。她想起在那格浦尔的时候,艾希莉娅也差不多四十岁,如今的妹妹只是拿走了姐姐的年龄而已。
4月14日那天早上,白冉如往常一样照着镜子。因为她头发的浅金色本就与白色相近,因此也看不太出来有没有长白头发。
她自言自语道:“一个停在了三十岁,一个停在了四十岁,只有我能活到五十岁。真奇怪。”
唯死者青春永驻。
卢箫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她们的年纪都上来了,从心态到行动都比以前成熟沉稳了不少。
白冉想到了什么,看向靠在床头统计全年销售额的爱人。
“曾经我觉得四十岁很可怕,但当真的到了这个年纪时,却觉得再平常不过。”
“厄运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只能忍受。”
“说得好。不过,过生日可不算厄运。”白冉撇撇嘴。
“这是正话反说,”卢箫轻轻微笑,“这不是你最爱干的事吗?”
卢箫放下手中的账本,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射入宽敞的卧室。今天又是一个晴天,蓝天白云看得人心情很舒畅。
“我先死了,你怎么办?”白冉突然问。
“继续过。”
“这么冷淡?”
卢箫思考片刻,认真道:“我觉得咱俩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怎么可能。你比我小这么多,又不是蛇人。”
“军队后遗症。”卢箫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念科普读物一般。“我总是咳嗽,大概肺有点毛病,以前在战场吸入太多粉尘了。当年训练强度太大,冬天我的关节经常会疼。我得过很严重的贫血,直到现在我的心脏都会时不时难受。”
两人看了彼此一会儿。
不知怎的,当她们谈起死亡的时候,反而会觉得这个世界万分亲切,比以往任何阳光明媚的时候都要亲切。
“不管怎样,生活都要继续。”她们不约而同地喃喃自语。
万物都会死,万物也都会生。
生甚至比死还可怕。
卢箫走到白冉背后,轻轻俯身抱住她。如果她们的身体能够融为一体就好了。
“我今天什么活儿都不干,就陪着你。”
“我们带平平去阿维霓翁吧,我要教她宗教史。她简直比你还聪明,她可以提前学会不少东西。”白冉的声音突然富有**。
卢箫吻住她的耳朵。
“好啊,走。”
**
2198年,全球涌现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红薯潮。
农业书的第一章一定讲的是红薯种植技术,歌颂红薯的军乐层出不穷,甚至还有导演拍了以红薯为主角的纪录片。
时振州对红薯的热爱只增不减。
在各类采访与发布会中,他总是有意无意提到红薯,极力夸赞全国人民齐心协力种红薯的场面。
卢箫隐隐明白了另一层原因。
或许他只是想举全国之力做一些事情,显示自己的权威罢了,而这件事情又不能假公济私得太明显。
当年,全球红薯的种植面积从97年的4980万公顷,直接涨到了98年的1.68亿公顷。很夸张的增长,倒不如说,过分夸张了。
尽管如此,很少有村子表现出不安的情绪。
大多数农民听惯了政府的指令,因此这次时振州让所有人种红薯,他们也全部照做。更何况,各媒体都在宣传红薯的好处,“红薯神话”深入进了每个容易被愚弄的农民的心里。
只有卢箫和她所领导的巴萨村除外。
从四月初播种后,她每星期都到不同人家的农田里查看情况;日常散步时,她也会留心长势有异的植株,及时提醒农田的主人;临近盛夏,她开始小心计算着督导来的日子。
除此之外,八月末,她号召各家各户在家中储备一定量的米面、罐头以及压缩饼干。在无法准确预估来年形势时,防备措施永远也不嫌多。
看着外圈的红薯和内田的土豆,卢箫握紧了双拳。
她希望自己是多虑了,希望年底全球的红薯最终都能顺利收获;可过往的一切经验都告诉了她,事情永远会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白冉说的没错,这是个操蛋的世界。
**
七月中旬,政府果然派督导前来视察了。
卢箫千叮咛万嘱咐,让能不出来的人都别出家门。
她安排了一些可以信任的、临场不慌的村民们,让他们守在自己的田边浇水。浇水时要用喷洒设备,大量细密的水珠浮在天边,能进一步掩盖内侧土豆叶子的形状。
“督导来了之后,你们就夸红薯,一定要面带笑容。别紧张,他看不出来的,那帮农业部门的根本就不是农民出身。”督导到来之前,卢箫还不忘给大伙吃了一颗定心丸。
村民们立刻放松不少。
他们一直很信任卢村长。
这次的督导还是上次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头发喷满了摩丝,在日光下油光光的。他抱着一个牛皮公文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
卢箫微笑迎了上去,身后跟着昔日的流氓村霸、如今的委员会治保主任艾萨克。
“欢迎您莅临巴萨村视察。”
“欢迎领导,欢迎欢迎。”经过一年公职的历炼,艾萨克身上的流氓气褪去了不少,不过总体来说还是那副油嘴滑舌的模样。
督导瞥了两人一眼,装腔作势地咳嗽一声。
“相比于说废话,我更喜欢干实业。快带我去1号地,看看你们的成果。”
“是。”卢箫立刻向1号地的方向走去。
如提前安排好的那样,1号地的农户正手持洒水器,向红薯玉米混合的农田中喷水。
督导走到农田边,蹲下,手指穿过红薯叶之间的缝隙。他的眼神瞥向了正在灌溉的农户。
“一切都好?”
农户立刻冲他咧嘴一笑:“一切都好。我们这儿土质好,种什么都行。”非常自然的答话。
“不错,”督导点点头,“时总元帅的决策果然英明。”
卢箫暗暗松了口气,带领督导沿村里的大路前进。
4号田的农户也在洒水。漫天水珠在阳光下拼出一道隐隐的彩虹,吸引了督导的目光。
“大家真勤奋啊。”督导没有丝毫怀疑,只是感叹了一句。这很合理,毕竟他的智商与胆量都远在卢箫之下。
艾萨克立刻点头哈腰道:“去年,我们巴萨村的葡萄产量可是西西里第一,我们这儿的农民绝对勤快。”
督导傲慢地笑了两声。
“那希望你们今年的红薯产量也能第一。”
“那肯定没问题。”卢箫陪笑着。
三人向前走着。
视察基本结束了,卢箫沉着冷静地应对提出的任何疑问,艾萨克时不时拍个马屁,督导全程心情都很舒畅。
“如果所有村子都像你们这样就好了。”督导连连夸赞。
突然,一片高高的农作物挡在了右侧。三人不得已停下,因为打头的督导停下了。
卢箫心里一紧,果然还是走到了这里。
他们站到了一大片葡萄藤前。
看着架子上一串串青绿的小果子,督导立刻皱起了眉头。
“怎么种了这么多……这是什么?”
身为农业部督导,他竟然不认识葡萄藤,这也和卢箫的预想一样,所以他们才能那么顺利地蒙混过关。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和底层民众脱节。
“葡萄。”艾萨克小声回答,因为他知道,他们不能不回答。
督导立刻火气上涌,之前的微笑与称赞立刻消失不见。他转向卢箫,恶狠狠质问道:“葡萄?这么大片地,你们用来种葡萄?”
“这是去年的,我们没铲,今年就继续种了。”卢箫平静地回答。
“为什么不铲?”
卢箫早就料到了这一幕,从随身携带的挎包中掏出了留有记号的地图。地图上,每个标注都很详细。
“因为您上次没让铲这块地。”
督导看了那地图一眼,想起了三月那次的指点江山,脸瞬间青一阵白一阵。
他张了张嘴,又闭了闭嘴,最后再张嘴:“你在质疑我?”因自觉理亏,他只能迁怒于别人。
卢箫微微鞠了一躬。
“不,正因为我们百分百听您的话,所以我才严格记录下来的需要种红薯的地。剩下的地没有您的明确指示,我们不敢轻举妄动,就保持了原样。”
百分百听话。
不敢轻举妄动。
这两个用词撞在了督导的心尖上,再加上说话的是个容貌姣好的女人,他的神色立刻就没那么尴尬了。
督导盯着面前人片刻,语气软了些许:“你们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力。”
“我们怎么能比得上您,我们不敢有判断力啊。”卢箫作出了带点无助的神情。
“那你们来年应多多锻炼,培养自己的判断力。”
“是。”卢箫和艾萨克异口同声。
督导思考片刻,眯起眼看向卢箫:“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让你们铲掉葡萄种红薯也不太现实了,是不是?”
语气意味深长。
卢箫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从挎包中掏出了另一件提前准备好的东西。长期在军队服务过,所有潜规则她都知道得很清楚。
“一点小心意,请您笑纳。”卢箫将手中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里面装了整整八千州元。
一旁的艾萨克愣住了,他可没想到村长还留了这一手,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督导立刻推开那个信封:“把我当什么人了。”
“这也算我们的赔礼,为我们没有判断力而道歉,您可一定要收下。”卢箫坚持把信封往督导手里塞。
督导本就是假意推脱,再加上卢箫这一套话术行云流水,他便收下了。
“那今年就这样了,你们好好干。”
“是!”卢箫和艾萨克立刻答应。
在一个既可以太平也可以不太平的七月,中期视察就这样平安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一天两更,今年完结给大家当跨年礼物(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