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卢箫再调出回忆,发觉过去的痕迹完全消失时,并不是拿到席子佑那封信的时候。

而是见到维克伦的时候。

倒不如说,她对过往的怀念消失了。

看到维克伦白得快成仙鹤的头发,听到昔日曾一起的同僚渐行渐远,她才会意识到,最好的样子永远停留在过去与现在不相连的时候。

有什么东西是过于与现在都美好如一的吗?

卢箫转头,看到扒在车窗边上的白冉。

她立刻知道了答案。

列车在欧洲大陆南部飞速奔驰,窗外的景色如电影般变幻。她们在慕尼黑城中心看了一场电影,知道了电影是怎么一回事,也觉得这世界的一切场景都像电影里的画面。

白冉注意到了爱人的视线,脸上立刻绽出笑容。她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颇有近期流行的时尚之风。

“卢村长,有我们巴萨村的发展蓝图了没有?”

“我觉得,村子能保持现状就挺好。”

“不打算改革什么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不放几把火?”白冉好奇地眨眨眼,语气嘲讽。“我相信你的同僚们一定信心满满地归了乡,一回村就改这改那的,好显示出自己新得的权威。”

卢箫思考了片刻,说:“我不需要任何权威,战争时期我当过太多次卑劣的人上人了。在动用权力的那一刻很爽,但之后的空虚便是无尽的折磨。”

“卢村长真有觉悟,巴萨村拥有您是件幸事。”白冉拿起叉子,插进了面前的巧克力蛋糕。

“而且没有外部力量介入,任村庄慢慢发展,才是真正对人民好。过去几年动**太多了,应该给大家喘口气。”卢箫仍在理性分析,不过眼神默默瞥到了白冉身前的蛋糕上。她对甜食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抵抗力。

“说得好,保不齐哪天天下又乱了。”白冉注意到了爱人眼神的闪烁,得意的笑勾上嘴角。

“你认为我们时代的动**还没结束?”

白冉叉起一块蛋糕,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显然,她很讨厌巧克力的味道。

“难说。你怎么会喜欢吃这种东西?”

“我……就是喜欢。”卢箫声音突然变虚。她总觉得自己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喜欢吃甜食有点奇怪。

白冉耸耸肩,不容分说,立刻将那一大块巧克力蛋糕塞进了卢箫的嘴里。

卢箫的嘴立刻被幸福塞满。蛋糕渣溢出嘴角,她立刻拿起餐巾纸擦了擦。

“没什么好心虚的,你老得牙掉光了也会喜欢吃点心的。”白冉手撑着下巴,懒懒地点评道。

卢箫点点头,将口中的蛋糕完全咽下去,也学着她的样子,用一种慵懒的语气说话。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们模仿对方早就惟妙惟肖了。

“就跟再过十年,你也会天天对镜子臭美一样。”

两人相视而笑。

**

卢箫知道所有以公谋私的方法,但正因如此,她才能避开一切有损于村民利益的决断。

白冉经常调侃她说,你知道一切杀人不眨眼的方法,却一个都没实践过,多可惜。

每听到这句话,卢箫就会白她一眼说,你经历过天下所有悲惨的事情,却依旧笑得这么开心,多奇怪。

然后,白冉便会笑得花枝乱颤。

整个2197年,卢箫在村内唯一做过的大动作便是,建立了巴萨村葡萄酒联合经销场。

因为全巴萨村都是靠葡萄和酿酒业为生,因此防止个别人家恶意竞争很有必要。而许多村民只是农民出身,并不懂什么经济规律和适当定价,总是被邻村的精明商户坑蒙拐骗,实际收益经常小于应有收益。

因为管理经销场需要花费不少精力,卢箫把曾精心打理过的那块种满葡萄的地租出去了。

她还没能看到地里的藤上结满葡萄的样子,不过,她并不感到遗憾。在那个八月,各家各户都开始集中采摘葡萄的时,卢箫觉得,每个人的葡萄都像是自己的藤上结出的。

卢箫带领全村人使用了统一的标签,打造了一个“巴萨传奇”的葡萄酒品牌。她专门请西西里著名设计师设计了酒瓶上的标签,上面的每个图形都用得很精妙,贴上去令整瓶葡萄酒都变高级了。

卢箫专门与码头和交通公司商量出了一条合作运输线,专门将村里产出品质最高的那一批红酒经由土耳其半岛运往内夫得沙漠北侧。中东地区的石油资源丰富,那里富人很多,更愿意开出好价格购买高档的葡萄酒。

自建立了联合经销场后,当年全村的收益上涨了140%。

村里的小别墅越盖越高,装修也越来越精美,到最后,白冉曾富丽堂皇到可笑的宫殿竟完美融入了整个村景。

“卢村长好。”

“村长好。”

“卢村长好。”

这是2197年末,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不知不觉中,卢箫走在村子里时,总会收到村民们充满敬意的问候。虽然如今的问候也是温暖而亲近的,但曾经的“小卢”“箫箫”确实不复存在了。

白冉的地位也在直线上升。

虽然人人都知道世州同性恋犯法,可人人的心目中,白冉都等同于“村长夫人”,他们对卢箫的敬意完美迁移到了白冉身上。

于是,女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羡慕白冉,因为她们总会不自觉地将卢箫和自己的丈夫作比较,然后看自己家的那位怎么都不顺眼。

许多村民们从邻村听说了村长的权力之大,可谁也未曾亲眼见证过这一点。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当年卢箫参加竞选是对巴萨村最大的恩赐。

卢箫不再是个农民了。

因为长期不下地,卢箫的脸颊白皙了不少,手上的茧也越来越薄。再加上她的皮肤一直很好,现今的模样甚至胜过白冉几分。

如今男人们看向卢箫的目光夹杂着不少爱慕,可就算他们都知道这位三十岁的女士是单身状态,也没人敢真的行动。毕竟,他们仍记得年初卢箫把艾萨克打趴到地上的场景。

西西里岛宛若一个世外桃源。作为一个离欧洲大陆尚有些许距离的小岛,走在巴萨村里,经常会有与世隔绝之感。

卢箫永远记得没有足够粮储时的绝望,但已不再害怕。她相信最难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从今往后,世界将只剩下阳风雨后的彩虹。

更何况在别墅地下一层,她们建了一间储藏室,里面满是罐头和脱水干粮。

白冉的安全感也与日俱增。

下雨时,她会随意踱到村里某片空地上,直接躺到地上睡一个下午。而她的鳞片已经很久没浮现出来过了。

曾经,她们都会做噩梦。

梦见战场上的枪林弹雨,梦见拖着残缺四肢的年轻战士,梦见饿到抽搐的胃。

现在,她们很少做噩梦了。

为数不多梦见黑暗的夜晚,其中一个醒来时便会直接抱住另一个,用皮肤真切的触感消除梦境带来的冷汗。

两年前,战争结束了。

两年后,她们心里的战争也结束了。

**

对于卢箫和白冉来说,97年发生的另一件大事,是凯瑟琳的改嫁。

白冉先前的判断是对的,凯瑟琳这样的女人确实离不了男人。仔细想想也可以理解,只有离不了男人的女人才容易被自己哥哥欺骗。

过去的一年半里,凯瑟琳一出门和邻居聊天,话题就总围绕着单亲生活的不易与村子里的帅小伙们。

更何况,凯瑟琳今年才22岁,甚至比当年遇见白冉的卢箫还要年轻。

每每想到这一点,卢箫就更替哥哥害臊了。这么想来,当年卢笙让凯瑟琳怀孕的时候,这女孩才17岁,正处于什么都不懂的年纪。

终于在某个雨夜,外出采野菜的凯瑟琳没有带伞,走进了村里公认的帅小伙马罗斯的家中避雨。这个金发蓝眼的美人很快便俘获了马罗斯的心,两人当即约定,于当年秋天的收获季结婚。

马罗斯表面上不计较凯瑟琳带着一个五岁的小姑娘,但言行举止间总无意间透露出他其实是在意的。

于是,凯瑟琳便萌生出了把卢平给她两位姑姑抚养的念头。一来她能感受到小姑子们对卢平的宠爱,二来她可以心安理得地甩掉拖油瓶。

反正平平会活得很好,她想。

听到这个消息时,白冉乐开了花。作为小孩子的头号喜爱者,她总嫌卢平待的时间太少,巴不得凯瑟琳把卢平送给她养。

而卢箫却有些不自在。虽说凯瑟琳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可她总觉得卢平离了亲生母亲会难过。

不过她能理解凯瑟琳,也包容凯瑟琳的选择。生下卢平时她才不过18岁,根本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既然如此,凯瑟琳就没有早早被孩子绑住一生的道理,母爱更不应该成为绑架的理由。

最重要的一点是,卢平爽快答应了。平常她就经常拜访两位姑姑,喜欢和卢箫讨论数学,尤其喜欢和白冉聊天。白冉和她骄横的秉性很像,开玩笑的步调也几乎一致。

“妈妈,你还不如就让我住姑姑她们家呢。她们会很欢迎我的。”卢平的心里当然有些不快,但她知道妈妈的难处,便用无所谓的表情赞同了这个选择。

凯瑟琳摩挲着女儿的头,连连夸赞她懂事,并承诺一定会隔三岔五来看她的。

素来吵闹的卢平那天却很安静。她安静地点了点头,然后安静地抱了抱妈妈,最后安静地回房间睡觉去了。

于是七月末,卢平带着她的全部行李住进了两位姑姑的家里。从那以后,她将是姑姑们的孩子。

作为一村之长,卢箫经常忙得晕头转向;那一年,卢平成为了赋闲在家的白冉的最好的陪伴。

白冉教卢平拉小提琴,教她识字,如对待大人版和她平等地谈话。

这个灰发灰眼的小家伙长得颇有卢箫的风范,只不过五官更加立体欧化一些;而她的性格却骄横自大又敏锐,颇有白冉年轻气盛时的样子。

这样一种奇怪的组合,给了白冉更多宠爱卢平的理由。

被两位姑姑的爱紧紧包围着,卢平渐渐不在乎妈妈抛弃自己的过往了。

而次年,凯瑟琳怀孕了。她终于怀上了合法丈夫的孩子,笑容一天比一天幸福,而对卢平的关心越来越少。

她丝毫不认为自己铁石心肠,因为她拥有一个很好的借口:卢箫和白冉。

有一天,老阿姨茱莉亚紧皱眉头,问:“你不要平平了吗?”

“平平太聪明了,我养不好,还是我小姑子合适。都是一家人,她们和我抚养都是一样的。”凯瑟琳丝毫不害臊,说得理直气壮。“而且啊,平平可是个数学天才,和她卢箫姑姑一样,这姑侄俩有共同话题,不是很好吗?”

听到这样的答案,茱莉亚哑口无言。

这终究是别人的家事,她充其量只能和别人悄悄嚼嚼舌根罢了。虽然她仍觉得凯瑟琳太没有母爱了,可事实摆在那里,卢箫和白冉确实把卢平抚养的很好。

在卢箫包容的处事态度的影响下,巴萨村的村民们也越来越包容。当然,他们也早就不会道德绑架别人了。

村子的一头,凯瑟琳幸福地与她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幸福地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

村子的另一头,白冉和卢平在偌大的家中玩着捉迷藏,面带疲色的卢箫看着她们发呆,欢声笑语包围了那座宫殿。

如果故事的结局需要分个三六九等的话,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