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作为撒哈拉沙漠天空中飞翔的飞行员,从这座岗哨飞往另一座岗哨,成为沙漠的俘虏,一连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都要不间断地工作,不能返回祖国,像乐趣、柔情什么的,是完全不存在的。这里的沙漠根本没有类似的绿洲,更别说花园、少女之类的了,这里除了是荒唐的传说,什么也不是!当然不用说也知道,不久之后,我们结束勤务返回到那个可以继续过着原来生活的遥远国家,那里有上千个姑娘在等着我们。在那里,在她们的蛇、獴与书本之间,她们的灵魂出落得越发甜美,人也变得越来越迷人……
但是我知道孤独的滋味。在沙漠生活的那三年,我经常感觉到人们一点儿也不会为在矿物式的风景中消耗自己的青春而感到惧怕或慌乱,反倒是感觉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整个世界在老去。树木结出果实,土地让麦子发芽,女孩儿都已是妙龄,然而季节在前进,必须得赶快回去……然而季节在前进,自己却被留在很遥远的地方……地上的财宝就像沙丘上的沙,从指间滑落。
通常,人们不会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因为他们暂时生活在和平中。但当我们这些飞行员在抵达目的地的途中,不断前进的风的重量压在我们身上时,是可以感觉到时间的流逝的。那时候我们像极了坐在充满车轴转动声响的夜间快车的乘客,借着车窗外出现又消失的一小撮灯光,只能看出周围一带田园的光辉、村庄的身影、明媚的风光。旅行中的人是无法掌握那些景致的。我们也一样,脑袋有点儿昏昏沉沉,虽然已经在安静的机场降落,但耳朵依然因飞行的声音而响个不停,感觉还在飞机上。我们也依然能感觉到在风声中跳动的心脏,不断地被带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除了沙漠,还有敌对者的领域。朱比角岗哨的夜晚,每隔15分钟,时钟由敲响的铜锣声精细地刻画出来。岗哨兵一个接一个地发出洪亮的口令,互相提示,保持警戒。朱比角的西班牙堡垒,虽然孤立在抵抗区的内陆深处,但还是以这种方式,保护自己不受威胁或侵犯。而作为坐在这艘迷失方向的船只上的我们,倾听着这个口令一声接一声地扩散开来,像是有海鸟在我们上方飞翔。
然而,我们还是爱沙漠的。
乍看之下,沙漠或许只不过是空虚和沉默罢了,那是因为沙漠尚未委身给交往时日尚浅的情人。就算是我们国家平凡的村子也是如此,如果我们不为它放弃世界残存的一切,如果我们不了解那个村子的传统、风俗习惯和竞争,那么我们就不会了解那个村子为什么是某些人心中的故乡。更简单地说,在我们身边,如果有一个关闭在自己的修道房中,遵循着我们所不知道的规律而活着的人,那他就生活在犹如西藏深处的孤独里,以及任何飞机也无法把我们带去的隔绝中。去看他的修道房又有何用?看到的也只是空****的。而人类的帝国是在心中。同样,沙漠也绝对不是由沙、杜瓦勒格族和武装的摩尔人组成的……
但是今天我们知道什么是干渴了。于是就在今天,我们发现这口我们熟识的井在茫茫沙漠里熠熠生辉。这如同一个看不见身影的女人给家里带来欢乐是一样的。而这个井就像爱一样,能传递到远方。
开始时,沙漠没有人影。但在不久后的一天,我们害怕贼匪来袭,想在沙地上判读出他们所穿的长斗篷留下的痕迹。于是贼匪也改变了沙漠。
我们遵守这个叫作沙漠的地方的运动规则。现在这个运动正在用自己的面貌雕琢我们。撒哈拉沙漠,它在我们身上得以显现其面貌。接近沙漠并不是去拜访绿洲,而是把一泓泉水变成我们的宗教。
2
从第一次去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沙漠的滋味。那时候里克尔、吉约梅和我三人,被迫降在努瓦克肖特岗哨附近。当时毛里塔尼亚这个小驻扎地,比汪洋大海上的孤岛更远离人类的生活。一个老中士和十五名塞内加尔士兵,一起被困在这里生活。当我们来了之后,他像欢迎天上的使者一样欢迎我们。
“啊!能够跟你们说话,真是太高兴了,真是太高兴了……”
的确,他哭了,显然非常高兴。
“六个月以来,你们是第一批出现的人。粮食每六个月送来一次。有时候是中尉来,有时候是上尉来。上次来的是上尉。”
我们还一脸茫然。从准备好早餐、蜉蝣飞舞的达喀尔只来了两小时,人的命运就改变了。我们为哭泣的老中士扮演着鬼魂的角色。
“请尽情享用吧,能够为你们端上葡萄酒,真是太高兴了!上次上尉来的时候,我没有葡萄酒可以招待他。”
我把这件事情写在了一本书中,但那并不是虚构的故事。老中士对我们说:“那时候甚至没能干杯……我觉得真是太丢脸了,所以请求调职!”
干杯!和从骆驼背上跳下来、大汗淋漓的朋友干杯。咣当一声,杯子相碰!六个月以来,他就是为了这个瞬间而活着的。一个月以前,大家就已经在保养武器,而且从地下室到阁楼,全都被擦得闪亮发光。几天来,感到那喜庆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人们就站在哨所的平台上,毫不松懈地监视着地平线,等待着阿塔尔的移动部队扬起灰尘靠近……
没想到竟然没有葡萄酒可以庆祝,不能干杯。他觉得自己像做了不光荣的事情般……
“我希望他早一点儿来。我在等着……”
“中士,那个上尉现在在哪儿呢?”
这时候,中士指着广大的沙漠说:“不知道在哪儿,上尉一直都行踪不定!”
在岗哨的瞭望台上聊着星星度过的那一夜也是真有其事。除了星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欣赏。跟在飞机上看到的一样,所有的星星都原封不动地在那儿。
在飞行时,若是夜晚过于美丽,人们就会沉醉其中,而忘记操作飞机。飞机机身就会一点儿一点儿向左倾斜。当我们在右翼下方看到一个村子时,却还是相信飞机是水平飞行的。但沙漠中不可能有村子。那是在海上捕鱼的船群吗?但是撒哈拉的外海上,不可能有捕鱼船。既然这样,那是什么呢?飞行员这才发现自己的错误,微微一笑,静静地恢复了机身。于是那个村子回到了应有的位置。人把那个不小心掉下来的星座挂回到原来的画框里。那是村子?是的,星星的村子。这是空中的情景,而从岗哨的顶端往下看,只能见到冻僵般的沙漠与纹丝不动的沙浪。星座好端端地挂在空中。中士说的也是关于星星的事情:
“是的,我对方位很熟……那颗星星就是突尼斯的方向。”
“突尼斯是你的故乡吗?”
“不是!是我表妹的。”
他深深地沉默着,但任何事情都无法隐瞒我们。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到突尼斯去。”
那时候他走的是另一条路,而不是对准那颗星星的那条路。除非在远征途中,依赖的井枯竭会让他变得疯狂。那时,那颗星星、那个表妹和突尼斯,应该都会掺杂在一起。那时他才会开始笔直朝星星的方向走,仿佛受了上天的启示,开始凡人眼里痛苦的征程。
“有一次,我曾经向上尉请假到突尼斯去看表妹。上尉说……”
“上尉怎么说?”
“上尉说全世界到处都有表妹,还是近的方便,所以就把我派到了达喀尔来。”
“你的表妹漂亮吗?”
“突尼斯的吗?那是当然的。数一数二的金发美人。”
“不,我说的是达喀尔的那个。”
“啊!那是个黑人……”
中士呀!听到带着些许怨恨和寂寞的这个回答,我们真想紧紧拥抱你。
中士呀!对于你来说,撒哈拉沙漠是什么呢?那是永远对着你不断走来的神,那也是在5000公里的沙漠的那一边的金发表妹的温柔。
对于我们来说,沙漠是什么呢?是在我们心中产生的东西,是我们对自己的看法。于是,那天晚上,我们也对一个表妹、一个上尉充满了爱慕……
3
位于尚未征服的领土边境,努瓦迪布并不是城市,那里有的只是岗哨、机库,以及让我们公司的工作人员使用的临时营房。周围的沙漠是那样不可冒犯,所以尽管努瓦迪布的军事设施脆弱不堪,但也还是固若金汤。若要攻击这里,首先必须通过沙与火焰的防地,等贼匪到达这里时,已经精疲力竭,饮用水也已经耗尽。即使这样,从可以回忆起的古代开始,在不知什么地方的北边,也还是不断有朝着努瓦迪布进击的贼匪。每次担任指挥官的上尉来喝茶,都会摊开地图给我们讲述贼匪的前进路线,而他就像在讲述一个美丽公主的传说。只不过这些贼匪,犹如被吸进沙漠中的水,一次也没有抵达过。于是我们把他们叫作“幽灵贼匪”。晚上时,我们会把政府提供给我们的手榴弹和步枪子弹放在床下的箱子里睡觉。就这样,我们首先受到了贫困保护,没有必要跟寂静以外的敌人战斗。所以机场负责人卢卡斯日夜都开着电唱机。唱片从遥远的那一边,说着让人快忘记的语言,奇妙地唤起了人们类似干渴的那种没有目标的淡淡寂寥。
今晚我们在岗哨享受美食。担任指挥官的上尉自豪地让我们参观了他的庭院。事实上,那是上尉从法国收到的飞行了4000公里来到这里的装着真正泥土的货物箱。绿叶发出三片芽来,我们用指尖抚摸着,上尉说起那绿叶好像在说宝石似的,他说“这是我的花园”。当吹起会让一切东西变干燥的热沙风时,人们就急忙把这个花园收进地窖里。
我们住在离岗哨一公里的地方,所以用过晚餐后,披着月光走了回去。沙漠在月光下是粉红色的。我们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多么一贫如洗,但沙漠是粉红色的。就在此时,岗哨的叫声唤回了沙漠的萧瑟。整个撒哈拉都在畏惧我们的身影,都在盘问着我们,因为有一群贼匪,正在不断地靠近这里。
岗哨的叫声在沙漠中回响。现在沙漠已不是一座空房子,因为摩尔人的商队在招引着夜晚。
或许我们可以相信身体是安全的,但却不尽然!疾病、受伤、贼匪……有这么多的威胁在接近我们!人类是隐形射手在大地上的靶子。而塞内加尔的哨兵,犹如先知般,让我们想起了这件事情。
我们回答:“法国人。”于是就从那个黑天使面前过去了。于是我们的呼吸变得轻松起来。这个在我们心中的威胁使我们变得崇高!虽然那个威胁还在非常遥远的地方,悠闲从容,但经过沙漠的软化,世界已经变得截然不同。这个沙漠再度庄严起来。而让它变得神圣的原因是贼匪永远也不可能抵达这里。
现在是夜里11点,卢卡斯从无线电台回来,向我报告说有一架达喀尔来的邮政机会在夜里12点抵达。机上一切顺利。0点10分,邮件就被转运到我的飞机上,而我将朝着北方起飞。在缺边的镜子前面,我小心翼翼地剃着胡须,在脖子上缠着毛巾,不时眺望着门口,看向那**裸的沙漠:天气晴朗,风平静下来。我回到镜子前面,心里想着:一连吹了几个月的风静止下来了,有时候它会把整个空气搅乱。于是我开始做准备,把信号灯、高度计和铅笔系在腰带上,到今晚担任我的通信员的聂利那儿去。他也像我一样在刮胡子。我出声叫他:“身体好吗?”目前,身体当然很好,因为准备工作是飞行中最快乐的部分。忽然,我听到“滋”的一声,原来是蜉蝣撞上了我的油灯。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心脏隐隐作痛。
我再次走到外面眺望,一切都显得清澈澄净。机场附近的绝壁就像天亮了一般,清晰地浮现在半空中。井然有序的房子沉默地排列在沙漠的上方。这次有一只绿色的蝴蝶在飞舞,两只蜉蝣撞上了我的油灯。于是我又受到了模糊情绪的袭击。那或许是喜悦,或许是不安。总之,可以确定的是,那来自我的内心深处,才刚刚萌芽,有些模糊不清,像有人在远方对我说话。或许出于本能,我又到外面去看了看:风完全平息了,天气依然凉飕飕的,但我提前得知了。我猜想,我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等着我的东西,但或者是我弄错了呢?天空和沙漠都没有给我任何信息,对我说话的只有两只蜉蝣和一只绿色的蝴蝶。
我登上一座沙丘,面向东方坐下来。如果我没有弄错,“那个”应该马上就会到来。这样的地方——离深处的绿洲有100公里以上,蜉蝣来这里做什么呢?
沙滩上的源流物,成为台风在外海肆虐的证物。同样,这些昆虫告诉我热沙的风暴、从东边来的风暴、把那只绿色的蝴蝶从远方的椰子林赶出来的风暴,正在不断地接近。飞沫已经飞向我这里。东风吹了起来,很庄严,那是隐藏风暴的证据,是重大的威胁。那隐隐约约的气息,还只是轻微碰触到我而已。我是波浪吞噬的最后界限。在离我20米的后方,没有一顶帐篷在摇动。而炙热的疼痛,唯一一次像死神的抚摸包围了我。但我清楚地知道,在那之后的几秒间,撒哈拉会吸进气息,吐出第二口气息来。然后3分钟内,我们机库的通风管会开始动起来。然后不到10分钟,沙土就会飞向整个天空。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会在沙漠吐出的火焰中起飞。
但现在让我动心的并不是沙漠。现在让我充满喜悦的,是自己凭借蛛丝马迹就能理解天地间的秘密语言;是自己像原始人那样,把一些细小的动静当作未来的预告;是自己能从一只蜉蝣的振翅去判读出天地之怒的这一点。
4
在那里,我们曾经跟不归顺的摩尔人交涉过。他们从禁地潜出,那些区域只有我们的飞机飞行时才能经过他们的领空。他们也是偶尔来朱比角或锡兹内罗斯的岗哨买砂糖和茶叶,随后又隐没在他们的神秘地带。当他们来这儿时,我们曾试图捕捉他们当中的数人予以驯服。
如果遇到有分量的头领,我们就会取得公司首脑的同意,带他们搭乘飞机去外面看看世界,这是为了打击他们的骄傲。屠杀俘虏并不是因为憎恨,而是因为轻蔑。如果我们在岗哨的边界遇到,他们甚至没有轻蔑对待我们,只是把脸转开吐口水。他们对自己的实力有着过度的自信,那是因为他们沉迷于自己的力量。一旦300支步枪的部队做好战斗准备,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就会一再对我说:“你们住在这个走路要走100天的法国真是幸运……”
就因为这样,我们让他们搭乘飞机参观。当中的三人,参观了他们所不熟悉的法国。当他们陪伴我前往塞内加尔第一次看到树木时,感动得放声大哭,但他们就是那一类人。
当我去他们的帐篷拜访时,他们正在不断称赞那个有**美女在花朵间跳舞的音乐厅。简单地说,这些人连树木、泉水、蔷薇花都没有见过。他们年老的首领们,最近为了这个陷入了深思。看着自己帐篷周围一片沙海的撒哈拉,直到他们死去也只是提供了一些微弱的快乐后,便开始向我们倾诉心事:
“总觉得比起摩尔人的神对摩尔人的亲切来,似乎法国人的神对法国人要更亲切!”
在那两三个星期前,他们被带到萨瓦省参观。导游把他们带到巨大的瀑布前,那瀑布像一根编制起来的大柱子,发出咆哮如雷的声响。导游对他们说:“舔舔看。”
舔了之后才知道那是淡水。水啊!在这个沙漠中,去最近的井都得走上好几天呢。即使终于找到那口井,也还得花上好几个钟头的时间去挖掘井口的沙子,直到掺杂着骆驼尿的烂泥出来为止!水!不管是朱比角,还是锡兹内罗斯,或者是努瓦迪布,摩尔人的孩子从不乞讨钱,他们只是手执空罐头瓶要水:
“给一点儿水嘛!一点点就好……”
“行行好吧。”
像金子般珍贵的水,只要一滴,就可以从沙中诱出绿色的嫩芽。哪里下雨,人们就会大迁徙到哪里,这让撒哈拉充满了活力。许多部落前往距离他们300公里远的前方,向着不久就会发芽的区域走去……这个水对于努瓦迪布非常吝啬,10年来一滴雨也没有下过。而在这个国家,却像从无底的井吐出全世界的储水那样,怒吼般地倾泻下来。他们的导游说:“到那边去吧!”
但他们一动也不动。
“让我们多待会儿……”
他们默不作声,很严肃,一言不发,注视着这个盛大的神秘的地方。从眼前的山腹中迸溅出来的是生命,是人类的血液。这里一分钟流出来的水量,足以让许多商队复活。现在神在这里显示出身影来,许多渴得发疯、狂乱地跳进海市蜃楼和盐湖而丧生的商队,为什么要背对他而去呢?现在神打开了闸门,显示出他的力量:三个摩尔人,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
“看多久也还是一样吧?我们走吧……”
“请再等等。”
“等等,看什么?”
“看水流完。”
他们打算等下去,等神为自己的疯狂行动感到疲倦。他们认为原本就吝啬的神,一定很快就会后悔的。
“可是这个水,从一千年前就没停过!……”
所以今晚他们不去在意那个瀑布。最好漠视某种奇迹。不只漠视,最好也不要去想,不然就会迷茫,而且再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神了……
“反正法国人的神……就是……”
但是我非常了解自己的这些朋友。现在他们的信仰动摇了,干劲儿消失了,同时衷心地想要归顺。他们期望接受法国会计部门提供的大麦,想要由法国的撒哈拉部队保护自己的安全。一旦归顺,就会得到明显的利益,所以有这个念头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他们三人都与托拉查都督艾尔·马姆同族(这个名字或许不对也说不定)。
在他还是我们的臣民时,我就知道他。因其功勋而被授予官方名誉,获得总督赐予的财富,备受各部落尊敬。世上的财富,他似乎都不缺。然而一天夜里,出乎意料地,他杀死了前往沙漠的随行士官,夺走骆驼和步枪后奔向了敌对部落。
这种既勇敢又绝望的突然起义、逃亡,导致的结果是一个首领今后成为沙漠的通缉犯,不久就会像燃起的狼烟般,在阿塔尔移动部队的枪火前消失。人们将他称为叛逆之徒,而且为这样疯狂的举动吃惊得睁大眼睛。
但艾尔·马姆的故事,同时也是许多其他阿拉伯人的故事,也就是说,他老了。人一老,就会想很多事情。就这样,一天傍晚,他察觉到自己和基督教徒签下了让自己致命的契约,玷污了自己的手。
的确,仔细想想,大麦与和平,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呢?失势的武人,只能屈身当牧羊人。但是现在他想起了以前他住过的撒哈拉,沙的每一道褶皱,都隐藏着威胁,连半夜行走时,前面都要配备守夜警卫。于是他又想起了大海的滋味,人一旦尝过就一辈子忘不了。
然而现在他却没有任何荣誉,失去了一切权威,在平稳无事的沙上徘徊。现在对于他来说,撒哈拉第一次成为沙漠。
或许他也曾经敬爱过被杀害的士官,但是对真主安拉的爱超越了一切。
“艾尔·马姆,祝你有一个好梦。”
“愿神保佑你!”
士官在沙上躺下,裹着毛毯,像在竹筏上脸朝向星星一般。现在所有的星星全都静静转动着,整个天空显示着时间的流动。现在月亮由自己的“睿智”导向虚无,向沙上倾斜。身为基督教徒的士官,不久就会沉睡。再过数分钟,只有星星在闪烁。这样的话,要让衰颓的种族再度回到过去的繁荣,要让沙在光荣中灿烂发光,只需让这些基督徒发出一声轻微的喊叫就可以让他们永远沉溺在睡梦中……再过数秒钟,那样做的话,新的世界就会从那无可挽回的事件中诞生出来。
他就这样杀害了睡眠中优秀的士官。
5
今天在朱比角,克马尔和他的弟弟姆扬招待了我。我在他们的帐篷里喝茶。姆扬默默地凝视着我,他没有解下覆盖嘴唇的蓝色面罩,这是摩洛人的客套。只有克马尔说着话款待我。
“我的帐篷、骆驼、女人和奴隶,全都是你的。”
姆扬的眼光依然在我身上,他向哥哥那边凑过去,说了两三句话,又沉默了下来。
“他说什么?”
“他说波纳夫抢走了卢葛巴的1000头骆驼。”
我还没有跟阿塔尔骆驼部队的波纳夫上尉见过面,但听过他在摩洛人中的威名。他们谈论他的时候很气愤,但却又把他当作神一样。他的存在,让沙漠变得高贵。但我仍然无法了解他是怎么做到的。就在今天,他突袭南下途中的贼匪队队尾,抢走了他们数百头骆驼,为了拯救被认为是安全的财产,他们不得不急忙转身和他对抗。现在,他像从天而降般出现拯救了阿塔尔,驻扎在石灰质的高地,就像炫耀自己般矗立在那顶端,仿佛在说“想要的话就来拿好了”。由于他的威风实在难以抵挡,各部族为了面子,都不得不出动,准备反抗。
姆扬凝视我的视线变得锐利,又和他哥哥说了几句话。
“他说什么?”
“说明天我们也要用300支步枪,向波纳夫发动攻击。”
我也似乎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三天,人们不断地把那些骆驼往井边拉去,那一再召开的集会,在我看来,就像人们在武装看不见的帆船。让船奔驰的海风,已经开始喧嚣。因为波纳夫,使往南走的每一步,都充满了光辉。于是我无法判断,这种出发究竟带着的是怨恨还是爱情。
在这个世间,有一个这么优秀的敌人供你追逐,真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而只要是他出现的地方,附近的部族因为害怕与他发生正面冲突,都立刻收好帐篷、聚集骆驼向远方奔逃而去。只有最远方的部族,才会像陷入爱情似的感到晕眩。人们从和平的帐篷、女人的拥抱、幸福的睡眠中逃脱出来,然后往南方痛苦地走了两个月,忍受着喉咙干渴得像火烧一般的痛苦,在风沙下蜷缩地等待着,期盼在一天的黎明时分,突然遇到阿塔尔移动部队,如果得到了神的允许,斩杀波纳夫上尉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克马尔坦言:“波纳夫非常厉害。”
我终于明白了他们的秘密。他们像渴望某个女人的男人,在梦中听到她心不在焉的散步声,并为她心不在焉的散步感到烦恼,而彻夜辗转反侧。这些人也和那样的男人相似,非常在意波纳夫远方的脚步声。他装扮成摩洛人的基督徒,巧妙地绕开冲着自己而来的贼匪车,带领着麾下200名摩洛贼匪潜入敌营。在这里,任何一个部下都无拘无束地置身在法国势力范围外。就算是最没用的人也能从他的奴役中醒悟过来,把自己供在石桌上献给自己的真主而不会受到惩罚。在这里,只有这个神的威信能让他们打消念头。今晚,波纳夫若无其事地在他们的沉睡中走来走去,这就是脚步声响彻沙漠的原因。
姆扬依然在帐篷最里头,犹如青花岗石浮雕般纹丝不动地深思。他的眼睛发出耀眼的光芒,而他的短刀也已经不是件玩具了。自从加入贼匪军,他的变化是多么大呀!他感觉自己高贵得和以前无法相比,对我的轻蔑也使我为之一振。原因是,受仇恨的驱使,他想要和波纳夫对抗,并将在明天的黎明时分出发,而这仇恨却带着爱的一切征符。
他再一次向哥哥那边凑近,低声说着话,然后凝视着我。
“他说什么?”
“他说如果在离堡垒很远的地方遇到,他要向你开炮。”
“为什么?”
“他说你拥有飞机、无线电和波纳夫,但你没有真理。”
姆扬裹在他蓝色的长袍里,像尊雕像,动也不动地批判我。
“他说你像母羊一样吃生菜沙拉,你的那些不知羞耻的女人在别人面前露出脸,他都看到了好几次。他说你从来不祈祷,如果你没有真理,你的飞机、无线电和波纳夫,又有什么用处?”
我在这里要称赞这个摩洛人,因为他并非要维护自己的自由(因为在沙漠中,人经常都是自由的),也并非要维护眼前的财宝(因为沙漠是**裸的),而是要维护一个不为人知的王国。波纳夫像个老海盗,在沙漠的起伏中,带着部队四处奔波,但也使朱比角的野营再也不是悠闲牧人的居所。波纳夫旋风般的威胁震慑着四周,因为有他,夜里人们开始聚在帐篷里睡觉了。在南方,沉默让人感到震慑,那是因为波纳夫的沉默!而老练的猎人姆扬,竖耳倾听在风中靠近的波纳夫。
波纳夫要返回法国时,他的仇敌并没有那么高兴,反而哭了。就像他的出发把他们沙漠的一部分夺走似的。他们会对我说:“为什么你的波纳夫走了呢?”
“我不知道。”
波纳夫和摩洛人用生命做赌注进行生死角逐,一赌就是好几年。他把他们的规定当作自己的规律,用他们的石头当枕头入睡。在永无休止的追踪中,他和他们一样感受着星星和风混合而成的夜晚。现在,他要离开了,要让对方知道他并不是身不由己地下这场赌注的,他光明磊落地从席位上起身。而被他弃置的摩洛人看到了,失去了赌命生活的信念。他们依然相信他:
“你的波纳夫还会回来的。”
“我不知道。”
摩洛人认为他会回来的。欧洲的博弈、军营的桥牌、晋升和女人都已经无法满足他。从前的高贵就像诱饵一样,引导他回到让人每走一步心都怦怦跳动的沙漠,就像一步一步朝着爱的方向前进。在这里,他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在探险,而终究还是要回到故乡的,但后来他遗憾地发现:自己拥有的真正的财宝全都在沙漠中。比如:沙漠的魅力,夜晚,寂静,这片风和星的家园。万一哪天波纳夫回来了,这个消息会在当晚传遍敌对领域。摩洛人知道他就在撒哈拉的某个地区,和200个匪徒一起熟睡着。于是人们悄悄将骆驼牵到有井的地方,准备大麦,检查枪托,这是受到那个憎恨,或者爱情的驱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