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人在这里没有水似乎可以活19小时。可是从昨天傍晚起,我们喝了什么呢?只在黎明时分喝了几滴露水!当然那场东北风还是继续吹着,显然多少延迟了我们的蒸发。这风还有助于高空乌云的形成。啊!若是那云能够来到我们这里的话,若是能够降下雨来的话!但在这个沙漠中,是绝对不会降雨的。

“普勒伏,把一具降落伞剪成三角形,用石头压住,在地面上摊开。如果风势没有变,黎明时分,用布拭取,或许能够集满一个燃料箱的露水。”

我们在星星下方并排六块白色的三角布。普勒伏拆下一个燃料箱。我们只等待天亮了。

普勒伏在残骸中找到一颗神奇的橘子。我们一人分一半。我高兴得几乎要疯了,但是需要20升水的时候,一颗橘子实在太少了。

躺在夜晚的火堆旁,我凝视着这个灿烂的果实,对自己说:“世人不知道一颗橘子有多么珍贵……”我又说:“我们被宣判了死刑。然而这次也是一样,这个确凿的事实并不妨碍我的喜悦。我手中紧握住的这半颗橘子,是我一生最大的喜悦之一……”我仰面躺着,啜饮自己的果实,数着流星。有一阵子,我感到无穷尽的幸福。我又自言自语:“我们现在遵从其秩序活着的这个世界,如果不深陷绝境,是无法知晓其奥秘的。”现在我才知道死刑囚犯的那一杯朗姆酒、一支香烟的意义。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死刑囚犯要收受那样细微的东西,但他实际上从那里享受到许多快乐。如果他微笑,人们会以为这个死刑囚犯很有勇气,但是他是因为朗姆酒很好喝而微笑。别人并不知道,他改变了角度,把这最后一小时当成了他的整个人生。

我们收集到大量的水,大约两升。干渴呀!再见。我们得救了。我们要喝水啦!

我从燃料箱中,舀了一锡杯。然而这水呈“漂亮”的黄绿色,并且从第一口开始,我就知道其可怕的味道。因此虽然为干渴而苦恼,但在喝进这一口前,我首先倒抽了一口冷气。虽然早已料到大概就像喝烂泥似的,可是这个有毒的金属气味,还是比我的干渴要强烈。

只见普勒伏有如在仔细寻找什么般,凝视着地面,来回兜着圈子。突然间,他趴倒下去吐了,然后依然继续来回兜着圈子。30秒后轮到我。我抽搐得非常厉害,跪倒下去,手指插进沙中呕吐。我们彼此一句话也不说,15分钟内,我们就这样挣扎着,吐出些许胆汁来。

终于结束了。我只是偶尔有恶心的感觉,但是我们失去了最后的希望。我不知道这个失败是降落伞的油漆造成的,还是燃料箱沉淀的氯化物造成的。我们应该用别的器皿,或者别的布。

快点儿!天已经亮了。出发!我们要离开这个受到诅咒的山丘,大步、笔直地向前走去,直到倒地为止。我以安第斯山中的吉约梅为榜样。事实上从昨天起,我就不断想起他的经验。我违反了绝对不可以离开飞机残骸附近的那个严厉命令,已经可以断定人们不会到这里来寻找我们了。

另外,我们也知道自己并非遇难者。遇难者是等待我们的人!是受到我们的沉默威胁的人,是已经因可怕的错误而在悲叹的人。我们不能不朝他们奔过去。吉约梅从安第斯山的遇难中生还时,他也对我说:他是朝向遇难者赶去的!这真的是世界性的事实。

普勒伏说:“如果我不是有家人,早就躺下来了。”

我们朝着东北偏东方向笔直走去。若是我们迫降前已经过了尼罗河,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正一步一步进入阿拉伯沙漠内陆深处。

这一天的事情,我只能回想起些许。我回想起来的,只有自己的匆忙:朝一切事物的匆忙,朝自己的没落的匆忙。我也回想起自己是凝视着地面走去的,我已经对海市蜃楼深恶痛绝;我们不时以罗盘修正方向,为了振奋精神,我们也不时躺下来;我把为了准备过夜带来的雨衣,丢弃在什么地方。除了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回忆在黄昏的凉爽降临后,才又能够连接起来。我也变成有如沙一般的东西,一切都在我的身上消失。

日落后,我们决定夜宿。我也知道今晚若是没有水就没命了,所以必须走更远。但是我们带来了那个降落伞的布制圈套,如果那个毒不是因为油漆,明天早晨我们应该可以喝水。不妨在星星下,再度摊开捕捉夜露的圈套看看。

可是北方的天空中,今晚完全没有云。而且风的味道变了,风的方向也变了。沙漠温热的风,已经在碰触我们的肌肤。这是猛兽的觉醒,我感觉得出来,它在舔我们的手、我们的脸……

我如果再走下去,已经走不上10公里了。三天以来,完全没有喝一滴水,我走了180公里……

可是正要停下来时,普勒伏说:“看,那确实是湖水呢!”

“你也疯了!”

“日暮的这个时间,怎么可能出现海市蜃楼?”

我什么也不回答。从很久以前起,我已经决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许那不是海市蜃楼,但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一定是我们的疯狂的发明。为什么普勒伏现在还相信呢?

普勒伏坚持说:“地方很近,大约20分钟就可以到,我去看看……”

他的顽固让我生气:

“去吧!去呼吸新鲜空气吧……因为那对健康有益。只不过你的那个湖即使存在,也是咸水,要有心理准备。即使不是咸水,也是在很远的地方。总之,那样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普勒伏眼睛直视前方,已经走起来。这种难以抵抗的**,我知道得很清楚,看着普勒伏走去,我心里想着:“也有一头撞进火车头下方去的梦游症患者。”我知道得很清楚,普勒伏应该不会回来了。被空虚给予的眩惑捉去,他应该无法回来才对。我会在不远的前方倒下去。而他则在那边,我在这里,分别死去,但是这种事情一点儿也不重要!

我从这个对自己感受的毫不关心中,看出非常不好的预兆。有一次几乎溺毙时,我感受到和这相同的心平气和。不过我决定利用这个平静的心情写下遗书。我趴在石头上开始写。遗书写得优美得体。遗书中,我不断罗列出贤明的忠告。重读一遍时,我隐约感觉到虚荣和喜悦。别人大概会说:“真是伟大的遗书,这个人死了实在可惜!”

我也想了解自己的生命。我试着在口中弄出唾液来,我已经有几个钟头没有吐唾液了?我已经没有唾液了。嘴巴一闭上,黏稠的物质就堵住嘴唇。那物质干了以后外侧形成坚硬的块状物,但我还可以吞东西,而且我的眼睛还没有发眩。若是周围的景色开始变得眩目起来,那么我的生命就只剩下两小时了。

夜色彻底变浓。从前一天晚上开始,月亮变大了。普勒伏没有回来。我仰躺着,一直思索像这样的显而易见的事情。我在自己的脑海中找出一个古老的回忆,我努力要让那回忆变清晰。我那个时候……我那个时候……我那个时候坐船出航!我在前往南美途中,像现在这样躺在甲板上。桅杆前端在星星之间,非常平静地上下左右摇晃着。这里虽然没有桅杆,但我也还是在坐船出航,朝着跟自己的努力无关的方向驶去。奴隶掮客把我捆起来,扔进船中。

我想着没有回来的普勒伏,我一次也没有听过他的哀叹,这真是太好了。我应该无法忍受别人泣诉。普勒伏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咦!他在离我500米的地方摇晃油灯!他找不到脚印了!我没有可以回答他的油灯,我站立起来,大声叫喊,但是他听不到。

第二盏油灯在离那里200米处点亮,还有一盏,第三盏油灯,咦咦,简直就像狩猎般出来找我!

我叫道:“喂!”

但他们似乎听不到。

三盏油灯一直在互相交换信号。

今晚我的脑筋很清楚,感觉也很舒畅,心情也很平静。我集中精神看着。油灯确实有三盏,在500米处。

“喂!”

但他们还是听不到。

于是我一时不知所措。这是我感受到的唯一的不知所措。咦!我还能跑。“等一等。”啊,他们走掉了!他们去找别的地方了,可是我已经快要倒下去了!就在有那么多臂膀来迎接我的时候,我却跌倒在生命的门槛边……

“喂!喂!”

“喂!”

他们在回答我呢!我气喘吁吁,我气喘吁吁,但还是跑着。我朝声音的方向跑去。“喂!”我看到普勒伏倒了下去。

“啊!看到那么多盏油灯时,我真是……”

“什么油灯?”

是的,是那样没错,他是一个人。

这次我没有感到任何失望,只有沉重的愤怒。

“你的湖水呢?”

“我越是前进湖水就离我越远。我朝那湖水走了30分钟,之后感觉太远了。我就折返回来了,不过这样一来,我越发确信那是湖水……”

“你疯了,完全疯了。啊!怎么办呢?为什么你要那样做呢……为什么?”

你做的是什么事情呀?为什么做出那种事情呢?我懊恼得哭了,我不知道自己在懊恼什么。然而普勒伏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想要水……因为你的嘴唇是那样惨白!”

啊!原来如此,我的愤怒沉寂了下去……我就像刚醒来那样,搓着自己的额头。我感到落寞。

我平静地说:“我看到三盏油灯,就和现在这样看着你一样,我看得非常清楚,绝对没有弄错……普勒伏,我看得非常清楚!”

开始时,普勒伏一言不发,最后他坦承:“是的,显然已经不行了。”

在这个不含水蒸气的空气下,地表不断冷却。天气已经非常冷了。我起身走着,可是不一会儿,我就感受到难忍的颤抖。我那失去水分的血液,循环变得不好,有如扎刺般的寒气,沁透全身。这不单是夜晚的寒冷。我的下巴在打战,全身哆嗦不已。手指震颤得非常厉害,无法使用手电筒。以前我并不怕冷,然而现在却快要冻死,干渴所造成的这个结果是多么不可思议呀!

酷暑中,因为太累赘,我不知道把雨衣弃置在什么地方了。可是风越来越大。我发现沙漠中,根本就没有藏身之处,沙漠有如大理石般平坦。沙漠白天不会形成阴影,夜里则把我们变得**,任凭风吹。没有可以让身体倚靠的一棵树、一堵墙、一块石头,风有如视野良好的平地上的骑兵队般四处追赶我。为了逃跑,我忙得不可开交。我躺下,我起身。但不管是躺下还是起身,我都处在冰的鞭打下。我已经跑不动,已经没有力气。我无法逃出杀人犯的手心,于是跪倒下去,双手蒙住脸,埋进沙中。

过了片刻,我回过神来,起身。我朝自己的前方笔直地走去,全身依然颤抖不已!我在哪里呢?是的,刚才我正在走着。远处传来普勒伏的声音!他的呼叫声让我醒来……

我回到他那里去,身体依然在颤抖、打嗝下拼命挣扎着。我自言自语:“这不是寒冷造成的,这是不同的情况。死期终于来临了。”我失去太多的水分了。前天和昨天,单独出去的时候,我走得太远了。

因寒冷而死太痛苦了。我还是喜欢自己心中的海市蜃楼,那十字架、那树木、那油灯,不知不觉间,那些东西变成让我感到高兴的东西。我不喜欢像奴隶那样不断遭受鞭笞……

我又趴倒下去。

我们带来一些药品。100克纯乙醚、100克90度的酒精及一瓶碘酒。我喝下两三口纯乙醚试试,简直就像在吞进小刀似的。接着喝一点儿90度的酒精试试,这个哽在喉咙吞不下去。

我在沙中挖了一个洞,睡在里头,用沙把自己裹起来。只有脸露在外面。普勒伏捡来木片,烧了火堆,但很快就烧光了。普勒伏拒绝埋进沙中,他似乎用跺脚让身体暖和,但这不是个好主意。

我的喉咙发紧,这是很坏的征兆,但我的心情相当好。我很镇静,我很镇静地处在一切希望的彼岸。我在从事不情愿的旅行,在星星下方,被捆在奴隶船的甲板上。然而我似乎一点儿都不感到自己是不幸的……

只要不动肌肉,我就感觉不到冷。一动不动,我忘掉睡在沙下的自己的肉体,我已经不打算再动了,因为那样的话,我应该就可以永远不必受苦。实际上,人的痛苦只有一点点而已……苦恼当然是有的,但其背后,事实上是疲劳和妄想如交响乐般地交织。因此一切都变成了画本,变成了有点儿残忍的童话。刚才风有如狩猎般四处追逐我。为了摆脱风,我像动物那样兜着圈子四处奔逃。接着我呼吸困难起来,有如被人用膝盖顶住胸口。对着这个天使的重量(1),我用膝盖战斗着。在沙漠中,我一次也没有感到孤独过。现在我已经不再相信环绕在自己四周的东西,钻进自己内部,闭上眼睛,睫毛动也不动一下。各种回忆的奔流,推拥着我流去,我可以感觉到奔流前往之处,平静的思绪在等着我。河不就是流进深海中不久后就变得平静的吗?

我所爱的人们,再见了,人的肉体三天不喝水就很难活下去,但那并不是我的错。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成为泉水的囚犯到这个程度。我没料到人的忍耐力竟是如此薄弱。通常人相信人类是可以依照自己的想法笔直前进的,通常人相信人类是自由的,通常人看不到将人类和井相连的绳索,就像脐带那样,把人类和大地的腹部相连的那条绳索;离开井一步,人类就会死亡。

除了你们的痛苦,我没有任何遗憾。总之,我是幸运的。万一我能回去,我还打算重新开始。我需要活下去。城市已经没有人类的生活。

我并不是在说有关航空的事情。飞机不是目的,只不过是手段。人把性命豁出去并不是为了飞机。就跟农夫耕种,绝对不是为了他的锄头一样。但是人通过飞机,可以离开城市和他们的会计师,看出农夫的真实。

人试着做人类的工作,这才知道人类的苦恼。人接触风、星星、夜晚、沙和海,人面对自然的力量,思索策略。人等待黎明,就像园丁等待春天那样;人等待机场,就像等待神要赐予的乐园那样。人在星星之间,寻找自己本来的身影。

我并没有想要倾诉。三天以来,我走着,我干渴,我追逐沙上的脚印,我把夜露当作自己的希望,我忘了自己住在地球上的什么地方,我试图找到同类。这一切正是生物应该拥有的关心。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不认为这比选择今晚要去的音乐厅更为重要。

我已经无法理解郊外列车上的市民,无法理解虽然相信自己是人类,但事实上经过他们没有感觉到的压力,已经退化成像蚂蚁般的东西的那些人。他们空闲时,是以什么充满自己那愚蠢的星期日呢?

有一次,在俄国,我在一家工厂听莫扎特作品的演奏。我把那件事情写出来后,收到了200封咒骂斥责的信。我不恨比起莫扎特来更喜欢通俗闹剧的人,他们不知道除了那以外的歌曲。我痛恨的是通俗闹剧剧场的主人,我不能忍受人使人类堕落。

我在自己的职业中是幸福的。我认为自己是耕种机场的农夫。比起这个沙漠让我感受到的垂死感,郊外列车上的感受要更为痛苦!总之,在这里,不管怎么说,我都是死得其所……

我没有任何遗憾。我下了赌注,结果输了。这对从事我们这个行业的人来说也很平常。无论如何,我总算是呼吸过海风了。

曾经品尝过那种风的人,都忘不了这种滋味。我的同事们,难道不是那样的吗?问题绝对不在于过的是危险的生活。这个说法有些狂妄。我不喜欢斗牛士,我爱的不是危险。我知道自己爱什么,那就是生命。

天空已经发白。我从沙中伸出一只手来,一个圈套在我伸手可及之处。我摸了摸,干巴巴的。再等一等,因为夜露是在破晓时分降下的。然而天越来越亮,我们的布并没有被打湿。看了这个,我的脑海中有些混乱起来,我听到自己的说话声:“这里的心干涸了……干涸了……整个干涸了,所以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普勒伏,出发吧!我们的喉咙还没有完全堵死,非走不可。”

7

西风用19个钟头把人吹成人干。我的食道还没有彻底封闭,但是我感觉僵硬疼痛,那里已经可以感觉到像是有什么在搔痒似的。听别人说起过的那个咳嗽不久应该就会开始。我等待着。舌头碍事,比那更重要的是,我已经看到眩目的斑点。这个斑点变成火焰时,就是我倒地不起的时候。

我们利用黎明的清凉快步地走着。我们知道要是太阳出来,我们就走不动了;要是太阳出来……

我们没有出汗的权利。不止如此,我们甚至没有等待的权利。这个清凉,只不过是湿度百分之十八造成的清凉。风从沙漠吹来,在这个虚伪的温柔爱抚下,我们的血液慢慢蒸发。

第一天,我们吃了一些葡萄。三天以来,只有半颗橘子、半块蛋糕。即使有食物,我们要到哪里去找咀嚼那食物的唾液呢?但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饿。感觉到的,只有渴。另外,我还感觉到从现在起,显然比起干渴来,我应该会更加感觉到干渴造成的结果。这个僵硬的喉咙,这个石膏似的舌头,这个口中的痒痒的感觉,以及难忍的味道。对我来说,这些感觉都是崭新的。大概水可以治愈这个,但是我完全不记得将这个感觉和名叫“水”的那个救助法联结起来的理由。虽然干渴越发形成一种痼疾,但也越发变成不再是一个欲望。

我觉得泉水和水果的形象似乎已经不那么让人心碎了。我忘了橘子的灿烂,就像忘了自己的柔情。或许我已经把一切都忘光了也说不定。

我们坐下来,但还得再出发。我们放弃了漫长的跋涉,走了500米,就瘫倒了下来。我非常喜欢躺在那里,但还要继续往前走。

景色改变了,石头变得疏疏落落。现在我们走在沙上。前方两公里处有沙丘,上面有几个矮小植物的斑点。比起钢铁盔甲来,我还是喜欢沙。这是亚麻色的沙漠,这是撒哈拉。总觉得似乎很眼熟……

现在我们走200米就瘫倒下来。

“无论如何都要走,一定要走到那棵灌木那边。”

这个范围很不合理。八天后我们为了寻找“沙漠热风”号,开车追踪自己的脚印,算出这个最后的逃离尝试是80公里,所以这个时候我走了将近200公里。我怎么还走得动呢?

昨天,我毫无希望地走着。今天,连毫无希望这句话都失去了意义。今天我们是为了走路而走路,公牛耕地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昨天,我梦见橘子林的天堂。但是今天,天堂对于我来说已经不复存在了,我甚至不相信有橘子存在。

我在自己心中,除了非常干涸的感情,什么也找不出来。我即将倒下去,但我却不知道什么是绝望,我甚至没有痛苦。我为此感到遗憾,因为痛苦应该会像水那样让我觉得温柔。人是怜悯自己的,人像朋友那样安慰自己。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当人们找到我的时候,我两眼赤热,人们以为我曾大声呼救,受过许多折磨。但是激动、懊恼和温柔的折磨都还可以算是一些财富,而我已经一无所有。清纯烂漫的少女,在她们初恋的夜晚,学会了悲伤并为之落泪。悲伤是和生命的颤动联系在一起的,而我已经不再有悲伤……

沙漠,就是我。我不仅已经没有唾液,就连对着沙漠哭泣的温柔影像也不再出现。太阳在我身上,把泪腺烤干了。

然而我看到了什么呢?一阵希望有如海上的疾风般,从我上方吹拂而过。打击我的意识前先来触摸我的本能的这个信号,是什么呢?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一切都改变了。这个沙的桌布,这些沙的起伏,以及那个隐约的绿色斑点,造出的不是风景,而是舞台。仍然空虚的舞台,但是一切都已准备妥当的舞台。我注视着普勒伏。他也跟我一样惊呆了,但他还不知道自己感觉到了什么。

我敢断定,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敢断定,沙漠恢复了活力;我敢断定,这种空旷、这种沉默,突然间变成远比公众广场的喧嚣更令人感动的事物……

我们获救了,沙上发现了人的脚印……

没错!我们曾经失去人类的踪迹,曾经与世隔绝,曾经感到自己在世界上孤苦无依、被熙熙攘攘的人群遗忘,而现在,我们在沙地上,发现了人类的神奇的足迹。

“普勒伏,有两个人在这里分手……”

“有一头骆驼在这里跪下……”

“这里……”

然而我们还是没有获救,只是等待是不行的。再过两三个小时,人们就再也无法救出我们了。一旦开始咳嗽,干渴的脚步就会变得非常急速。可是我们的喉咙即将……

可是我们相信这支商队,相信不知在沙漠的什么地方悠闲摇晃的这支商队。

所以我们仍然继续走去。这时候,我突然听到公鸡的歌声。吉约梅曾经说过:“最后我在安第斯山中听到公鸡的声音,我也听到火车的声音。”

公鸡啼鸣的那一瞬间,我想起他的这句话,对自己说:“开始时眼睛欺骗我,那似乎是干渴的结果。耳朵应该抵抗得更多……”

可是普勒伏抓住我的手腕问:“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鸡叫声啊!”

“这么说……这么说……”

这么说,那还用说,笨蛋,这就是生命……

不久之前,我被最后的幻影捕捉住了。那是三只边追赶边奔跑的狗,而普勒伏什么也没有看到。可是现在向这个游牧人伸出手去的是我们两个人,对着他气喘吁吁的是我们两个人,为这个喜悦而笑的是我们两个人……

然而我们的声音连30米外也传不到。我们的声带已经干涸。我们之间是在互相低语,我们甚至连这一点也没有察觉!

可是从小山后面现身的那个游牧人和他的骆驼,现在竟然静静地远去。这样看来,也许他是一个人。残忍的魔鬼让我们看到他,又把他带走……

然而我们已经跑不动了!

另一个游牧人从那沙丘上露出侧脸。我们呼喊着,但只能发出低低的声音。于是我们挥舞手臂,我们觉得自己是在用巨大的信号充满天空。但那个游牧人依然一直看着右边。

可是突然间,他开始不紧不慢地转过头。他的正面应该会朝向这边,在那同一瞬间,一切都会解除。就在他会看到我们的那个瞬间,他应该会在我们身上去除干渴、死亡和海市蜃楼。他已经开始在做会改变世界的四分之一的转身。他每动一下上半身,每动一下他的视线,都是在创造生命。在我看来,他仿佛是神……

这真是奇迹……他从沙地上向我们走来,就像漂渡海上的神那样……

游牧人若无其事地看着我们,他双手按住我们的肩膀。我们服从地躺下来。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种,没有语言,也没有歧视……有的只是在我们的肩上放下天使的手的这个穷游牧人。

我们的额头埋进沙中等待着。现在我们趴在地上喝着水,头伸进容器里,仿佛小牛犊一般。游牧人毫不害怕,不断地要我们休息。可是他的手一松开,我们立刻又把脸埋进水中。

啊!水。

水呀!你没有气味,没有颜色,也没有风味,无法为你定义,人只是不知道你,品尝你。你不需要生命,你就是生命。你用难以言喻的喜悦满足着我们。曾经被我们放弃过一次的所有能力,跟你一起,再度返回我们的身体。在你的恩宠下,我们身上干涸的心泉,一切又都喷涌出来。

你是全世界最大的财宝,你也是最纤细的财宝,在大地的胎内,纯粹到这个程度的你。在含氧化镁的水泉上,人或许会死;在咸湖边,人或许会死;即使有两升含分离盐类的夜露,人或许还是会死。你不允许掺杂,你无法忍受不纯,你是固执的神……

然而你在我们身上展开无限单纯的幸福。

救助我们的你,利比亚的游牧人呀!或许你将永远从我的记忆中消失。我怎么也想不起你的脸来。你是“人类”,所以你同时以所有人类的面孔,出现在我的面前。你一次也没有凝视过我们的脸,然而你却认识我们。你是值得敬爱的同胞。所以我想以我的顺序,在所有的人类中认识你。

在我的眼中,你是充满高贵和亲切、具有给予水的力量的帝王。我所有的朋友、所有的敌人,都经过你向我这边走来,所以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一个敌人也不存在了。

(1)雅各布和天使格斗的故事。《创世记》第32章24~32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