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这对情侣分别之后,俩人都已经做好了此生不再见面的准备。他们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能够“金风玉露一相逢”,能有这短暂的相恋,就已经是上苍的恩赐了。

这对男女,无论哪一方,头脑都非常冷静,当然,如果不是有着如此冷静聪慧的头脑,他们也爬不上皇后和国师的高位了。男的明白,自己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奴隶,况且一回去就遭到了阉割,此生亦不可能再娶妻生子。

而女的也明白,自己人生最珍贵的爱意,已经全部给了那个突厥奴隶,她不可能再爱上别的什么人了,幸而对方给她留下了一个孩子,以供她日常念想……然而万万没想到,孩子先天就有问题,两三岁就热衷拿器物伤人,以至于皇后宫里的宫娥,几乎每一个手上胳膊上都有累累伤痕,更有甚者,竟被殴打致骨折骨裂。

一开始,皇后还以为是孩子天性顽劣,加上动作不小心。然而突厥那边的消息终于还是一层层传递了过来,她这才明白,孩子是受了情人当初被中下的蛊毒的影响,天生就是如此的病态。

而情人,也已经遭到了阉割。

当时传递消息的正是受宠万分、风头无两的淑妃,后妃两人抱头痛哭。哭完了,皇后抹了抹眼泪说,她不能就这样认输。

“无论如何,你得传递消息给你哥哥,让他想想办法。”她恳求淑妃,“他现在不是正在突厥那边往上爬吗?那他一定能找到救他儿子的药!这可是他唯一的骨血!”

淑妃很快就把皇后的意思传递回了哥哥那边,而那个突厥奴隶也没有辜负情人的期盼,询问了当年从云禳送来的多名蛊师,软硬兼施、千求万求,终于找到了解决的方法——毕竟云禳高层的贵族,很多都是精通蛊毒的,能耐并不输给那个白发老国巫。

这份绝密的解决办法,通过层层的传递,跟随着来大祁进贡的使臣,悄无声息到了淑妃的手里。

“这是一份非常狠毒的方子。”甄自桅的声音里,不怎么带着感情色彩,“服下之后,固然能够遏制住人天性作恶的那方面,但同时也会造成惨烈的后果。”

“比如说?”

“比如说,会将这个人分成两个不同的人,这两个人,全都藏在同一个身体里。一个是好的,正常的,另一个,则是极度邪恶的。”甄自桅叹道,“绝大部分时候,都是那个好的、正常的露面,看上去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偶尔,那个被用力压抑的、极度邪恶的会突然跑出来……令你措手不及。”

甄玉虽然不是太明白甄自桅说的“两个人藏在同一个身体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很难想象一个人的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但是她听懂了,也就是说,即便是在药物的压制下,景元帝还是会偶尔出现失控的恶劣表现,而且会是极度的恶劣。

“就仿佛他的内心,藏着一个邪恶至极的灵魂,绝大部分时间,他能把这个邪恶的灵魂藏得好好的,谁也看不出来。”甄自桅叹道,“但是压得太狠必然招致反弹,而且反弹起来会格外的厉害……”

岑子岳一个激灵:“所以那名宫女被凌虐而死,就是我皇兄这部分邪恶的灵魂干的!”

“要么就是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的病态疯狂,要么,服下他生父送来的药方,至少一年保证绝大部分时候是个正常人,而留下少部分时间,不定期地发狂。”甄自桅面容里带着沉痛和少许怜悯,眼睛望着遥远的天空,“一开始,你皇兄年龄尚小,偶尔的狂态其实造成不了特别严重的伤害,被打伤的宫娥小监,好好将养几个月,也就康复了。但是等到他十几岁了,身体渐渐长大,伤害也就变得越来越严重。”

皇后也算煞费苦心,她能观察出太子什么时候失控作恶,以各种细微的表现来判断是不是“时候又要到了”,而在那之前,她会提前将太子用重枷和铁链锁起来,关在没人知道的房间里,防止他发疯杀人。

而在他的邪恶发作得差不多的时候,皇后就再给他灌进去一剂药,压制住他的狂邪,使其慢慢得以恢复平静。

“这个过程,自然是惨不忍睹、疯狂骇人的。”甄自桅淡淡地说,“但是不这么做不行,狂邪发作起来的太子,简直不是人,什么骇人听闻的卑劣行径他都能做得出来……哪怕冠之以畜生之名,都不为过。”

甄玉听得作声不得,她万没想到太后和景元帝之间,会是这样一种复杂纠葛的母子关系……也难怪太后当年,不,即便是如今,也依然特别宠爱颐亲王。

比起那个隔三差五就化身为魔鬼的儿子,正常健康的颐亲王,显然太值得疼爱了。

“皇后真是用心良苦,凭着一己之力,将儿子扶上了太子的宝座,又独自瞒下了儿子其实极度病态的事实。”甄自桅冷笑道,“我敢说,她心中未必没有对情人的痛恨,毕竟儿子弄出的烂摊子,每次都是她来收拾,那些被伤害的宫娥小监,每一个她都用丰厚的补偿来堵住嘴,当然,实在堵不上嘴的,她也有本事让对方从此不能言。”

但是偶尔,她千算万算,还是有力所不逮的地方,比如被凌虐而死的那位宫娥。

那本应是一段安全的时期,然而太子在那位神秘的蒙面医生的刺激之下,却突然出现了可怕的暴虐之举,甚至第一次,杀了人。

也许对太后而言,她是一定要将人生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的,无论是突厥情人,皇后的宝座,还是儿子的未来。

……甚或,大祁社稷的未来。

甄玉轻轻吐了口气:“我真不敢相信,大祁江山,竟然如此草率地交给了一个心中藏有控制不住的恶魔之人。这多么危险!”

甄自桅点了点头:“那个云禳的老国巫用心险恶,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下的蛊毒,竟然能祸害得这么遥远……甚至波及了大祁的皇位继承人。”

岑子岳沉默不语,如果换做以前,他必然要为他那亲爱的皇兄争辩两句,然而此刻,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