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毅的父亲,非常疼爱这个独子,他这种过于疼爱还引起了妻子的不满,觉得丈夫太溺爱孩子了,对孩子未来的成长并不好。

但是鹿毅的父亲不为所动。为了让孩子能获得更好的教育,夫妻俩不惜节衣缩食、鹿毅的父亲更是一件官袍穿五年,却给孩子买最好的文房四宝。

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他甚至借贷来给鹿毅缴书院的学费。平日里,他也从来不掩饰对孩子的欣赏,他说他就喜欢看见孩子这么勇武、这么有力气、五官线条大大方方,一看就像个正人君子。

“现在想起来,他哪里是喜欢勇武大气?他真正喜欢的,是我能以他真正的面目来面对世人。”鹿毅用一种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伸手指着自己的脸,“他在我的脸上,看见了他自己……看见了为他的那个所谓的‘家国大义’,而不得不舍弃的那个真正的自己。”

甄玉听得不寒而栗!

鹄邪逐草肯定是用姽画术,才把自己变成了鹿怀瑾。可他虽然变了,他亲生的儿子却继承了他真正的容貌,所以一个又瘦又小、五官平淡的父亲,才会生出一个又高又壮、浓眉大眼的儿子……曾经的鹄邪逐草,恐怕长的就是鹿毅这幅样子。

同时,她也敏锐地捕捉到,鹿毅用的那个“所谓”二字,很明显,那只是他父亲的“家国大义”而不是他的。

然而终其一生,鹿毅的父亲都没有和他说过这个秘密,哪怕他依然按照祖训,给孩子的肩头刺上了天鹰部的族人才能有的翅膀刺青。

他将这个秘密深深隐瞒了四十年,一直到他临终之时,才吐露了出来。

鹿毅刚刚听到这个秘密时,整个人都是懵的。他的思维始终在“老爹一定是快死了脑子坏了所以胡说八道”以及“卧槽怎么越听越像是真的”这之间激烈摆**。

最后,鹄邪逐草对儿子说,他在大祁这四十年,勤勤恳恳,从未辜负过突厥王的期望。但因为原身鹿怀瑾出身太低、家世太差,导致他始终爬不上去,也接不了多重要的任务。所以未来就看儿子的了,因为鹿毅的起点比他高太多了。

鹿毅当时听到这里,整个人都要崩溃了,谁想这还不够,老头子又给他来了沉重的一击:自己死后,突厥那边一定会有人来和他接洽,而且很可能带着突厥王的命令。

“记住,你不是汉人,你是突厥人,是……是骄傲的天鹰部的后人!”老头子用那双瘦成鸡爪的手,紧紧抓着儿子,他浑浊的眼睛忽然放射出从未有过的锐利光芒,“你是突厥王身边最忠诚的天鹰侍卫!鹄邪涂牛!你不叫鹿毅,你叫鹄邪涂牛!这才是你真正的名字!”

鹿毅不禁勃然大怒,他用力摔开父亲的手,大声道:“胡说八道!我叫鹿毅!什么狗屁牛啊猪的,那是什么烂名字……爹你不要说了!我去喊太医!”

鹿毅的父亲大概没想到,儿子竟然完全不认自己真实的身份,他一时又气又急,一口痰上来卡在气管里,当时就剧烈地抽搐起来!

鹿毅也慌了,赶紧帮父亲抹背顺气,而老头却执着地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虽然话已经说不出来了,但他那望着儿子的眼神,却说明老头依然不死心,想逼着儿子接受他刚才说的。

那一刻,鹿毅被父亲的眼神刺痛,怒火顿时压过了他的一切混乱思绪,他用尽力气,从父亲的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

他看着父亲,一字一顿地说:“父亲,您生病了,糊涂了,刚才那番话,全都是在胡说。毅儿不会放在心上的。”

这番话,就像一柄重锤,打在了老人的心上,他没想到鹿毅根本不相信他的话,也根本不认那个名字。

老人气急败坏,一口气没能上来……

那天晚上,鹿毅没有再和父亲说一句话,只由着赶来的太医和奴仆忙碌抢救,而他则呆呆坐在屋子一角,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去父亲的床前。

“我把那晚的事当成了一场梦境,我一点都不相信。”鹿毅说着,忽然哑声一笑,“鹄邪涂牛?那是什么不伦不类的名字?我被人喊了几十年的鹿毅,忽然间,就变成了什么牛……这他妈谁受得了!”

甄玉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这也是她很早就想到的。

突厥王的鱼目混珠计划固然精妙,但其中暗含了一个重大的风险:不是所有人都是王弟阙离肇,有毋庸置疑的王族血缘来保持绝对的忠诚。

就算第一代“鱼眼睛”保持了忠诚,他们的孩子呢?孩子的孩子呢?

正因为明白国力悬殊太大了,短时间内无法征服大祁,突厥王才会想出这么个扭曲怪诞的法子,可是他也没料到,这个计划同样需要漫长的时间——粗俗无知的突厥人,想要长时间取代精致博学的大祁官僚,这是何等的困难!

除了用时间慢慢的,不动声色的一点点磨,再无别的道路可走了。

而一旦持续时间久了,突厥那边又如何保障这些鱼眼睛不叛变呢?

无论鹄邪逐草有多么忠诚于他的王,事实就是,他将此事隐瞒了儿子二十多年。

也许是因为,他也有私心,他心疼儿子,不愿让儿子提早背负惊天秘密带来的巨大压力,也不愿把儿子早早卷入突厥对大祁的仇恨中,不管他叫鹿毅还是叫什么牛,他就是他的儿子,亲生的,唯一的孩子。他想他快乐,想他过得好……

甄玉回过神来,又问:“鹿大人既然不愿做突厥人,那就不做好了呀。除了您的父亲,看来也没有人知道您真实的身份。您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哪怕肩上有家族的刺青,您日常也不会袒胸露肚,没人会看见的。”

鹿毅一听这话,忽然面露苦涩:“公主说的固然有理,其实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虽然心里膈应得要命,但是我想,做突厥人还是做大祁人,难道我自己做不了主吗!我就不想做突厥人!我就是要做大祁子民,谁也干涉不了!”

父亲过世后,鹿毅确实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但好几年下来了,除了死去的父亲,并没有第二个人和他提过他的身世。

就在鹿毅的一颗心渐渐定下来,继续自己按部就班的人生时,他父亲说的那个“来自突厥的接洽”,出现了。

甄玉一听,顿时紧张起来:“是信件还是人?”

“是人。”

“是谁?!你认识他吗?”

鹿毅深深吸了口气:“我认识他很多年。但是,我不能告诉公主。”

甄玉愣了一下,皱起眉头:“鹿大人,您觉得我查到这里,会就此收手吗?您觉得您不说,朝廷就没办法查下去了吗?!”

鹿毅摇摇头:“不是我不肯说,而是……而是我说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