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正道险些被他这话给逗乐了。

晏昉就差没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连这都看不出来,你们真是枉为父母!

就这一点而言,这孩子还真像是晏昉。

但他还是故意摇摇头,道:“阿昉——如果你是阿昉的话,看到眼下这局面,你也应该知道,对方做了多大的一个局,恐怕突厥那边,是倾尽全力来安排了这出戏。我和你娘一时分辨不出,这也不奇怪——如果一眼就看出来了,对方这数年举国之力的准备,岂不就白费了?”

男孩眼泪汪汪看着父亲,他忽然咬了咬牙,仿佛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只听男孩轻声道:“那么到最后,如果还是无人能分辨出来,就请父亲杀了孩儿。”

晏正道被他这话吓了一跳!

他顿时沉下脸来:“这是什么话!你是想拿死来要挟生身父母吗?!”

“我不是拿死来要挟。”男孩看着他,一字一顿轻声道,“把我和他都杀了……砍下头颅,将头颅扔进东海。”

晏正道愕然望着儿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父亲曾经告诉过孩儿,突厥人最为重视死者的头颅,甚至曾有一次,为了收殓死者头颅,主动把战线往后退了十里。看来对他们来说,死不可怕,死了却找不到头颅,那才可怕。没有头颅的尸体无法下葬,对他们而言,丢失头颅就如同丢失魂灵,更不要提突厥的王族。”

晏昉说到这里,嗓音已然尽哑,他抬起小手,狠狠擦去眼角的泪,又昂着头直视着父亲,“如果到最终,你们用尽了所有的办法,都没法区分孩儿和这个突厥鞑子,那就请父亲下定决心,斩草除根!索性两个都不要留!杀了之后,把两颗头颅扔进东海!孩儿不怕死,孩儿也不怕没有头颅,可是突厥人一定怕!阙离肇是突厥王的亲弟,既然他敢来这一招偷梁换柱,咱们就要让他尝一尝这世上最惨痛的滋味!要报复,那就报复到最彻底!”

晏正道久久凝视着男孩,他内心这份惊天的震撼,简直让他怀疑,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自己的儿子!

他甚至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只得在沉默片刻之后,起身离开了。

然后,他又转身来到了西厢房。

门一开,晏正道看见男孩子正坐在床边,一见他进来,孩子一下跳起来,像小鸟一样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道:“父亲!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老实说,为人父母的,最难以抵挡的就是幼小的孩子扑到身上痛哭,那一瞬,晏正道也几乎抵挡不住,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失准,其实这一个才是自己的亲儿子。

他抱住孩子,温言安慰道:“阿昉别哭,你母亲和我都还在想办法,只要你是真的……”

“我当然是真的!”男孩满脸泪痕,抬起头叫道,“父亲怎么能相信一个闯进家来的小叫花子!那是突厥人假扮的呀!突厥人就最会这种蛊啊药的了!”

晏正道一时无语,他忽然问:“如果到最后,还是没人能分清楚你们谁是真的阿昉,那怎么办?”

男孩呆呆看着他,忽然像扭股糖一样紧紧抱住他,大哭道:“父亲不要丢下我!我才是真的阿昉啊!”

他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把晏正道的外袍都打湿了,晏正道只得又哄了他许久,这才起身出来。

他心乱如麻地回到偏厅,婆媳俩一见他回来,全都站起身:“怎么样?”

晏正道一脸复杂难言,他斟酌良久,才神色艰难地伸手一指东厢房:“这个,应该就是阿昉了。”

婆媳俩对视了一眼,老太太问:“你是如何断定的呢?”

“知子莫若父。”晏正道长叹了一声,他伸手抹了一把脸,哑声道,“阿昉从小就是个不一般的孩子,而且我早就发现,这孩子越是危急关头他就越是镇定,越不会哭哭啼啼,哀求不已。”

他把两个孩子的不同表现,分别讲述了一遍。当听见东厢房的孩子提出“砍下头颅扔东海”的策略,晏夫人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晏正道苦笑:“夫人也被吓到了吧?”

岂料,晏夫人却苍白着脸,轻轻摇了摇头:“不,这才是我家阿昉的风骨!”

晏夫人这句颤抖的话,说到了晏正道的心坎上!

西厢房那个“晏昉”固然哭得令他极为不忍,打心眼里心疼不已,想要抱着他疼爱。但从头到尾,他表现得都和一个十岁孩童没有差别。

但真正的晏昉,恰恰不是一个普通的十岁孩童!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十岁孩童,想来突厥那边找的这个冒牌货,虽贵为王弟,但终究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子:胆小,爱黏大人,虽然聪明、虽然记忆力超群,但思考事情的水平,却依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提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理念,更说不出东厢房那孩子说的什么“砍下头扔东海”这种话。

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晏昉。

晏老太太却为难道:“可这也不算是什么确凿无疑的证据,若就这样呈报圣上,圣上怕是也不会认可……”

此时,晏夫人却站起身来:“母亲,夫君,让我去问一下这两个孩子。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个确凿的证据。”

晏老太太讶异地看着儿媳:“你有办法区分他们?”

晏夫人白着一张宣纸一样的脸孔,她轻轻点头:“对。有一件事,是只有我和阿昉知道的。那个冒牌货一定不会知道!”

晏正道万分吃惊地说:“那你怎么不早去问?为什么要拖到现在!”

他显然十分不悦。

晏夫人一低头,她忽然落下泪来,脸上却依然挂着微笑。

她的神色有几分凄然:“因为这件事太伤了,要不是眼下,真遇到了必须说出来的关口,我恨不得能把这件事埋在心里一辈子!”

晏夫人书香门第出身,一向是个温文尔雅、波澜不惊的性格,成亲这么多年,晏正道极少见她如此激动。

他缓缓点头:“那好吧。”

晏夫人擦了擦眼泪,闪身进了东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