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桂瓶儿跪下说求恩典, 只是她求什么恩典还没说完,外头打帘子进来是画晴,说宫里正阳宫又来人传召。
云箫韶原本心绪上下漂浮没个定, 听说是宫里正阳宫来传, 愈不难烦, 脸色平平:“说皇后娘娘什么话。”
“说昨日的经幡, ”画晴看一眼犹跪在地上的桂瓶儿,转口道,“抄得极好, 说今日奉进去六宫都看看。”
抄得极好?云箫韶听得弦儿, 正话反说赖话好说, 咱们这位皇后娘娘, 一定说的是抄得极差,要重写。这也是近来常有的事儿,有甚料不到,只是画晴不愿让外头人看热闹, 编排出一篇说辞。
得, 今日进宫又得锢在钦安殿抄经, 云箫韶脸上险些没挂得住,不过还是勉力平和神色,叫桂瓶儿起,桂瓶儿道:“娘今日有事, 奴改日再进来叨扰。”
云箫韶教画晴给好生送出去, 一壁叫画映进来梳头一壁手撑在额角闭闭眼。
桂瓶儿的恩典咱搁下, 她心里有几分不明白徐皇后。李怀雍如今入主东宫, 即便没明旨复位册封,那谁不知道他是东宫主人?是皇帝属意的储君?
一个道理, 徐茜蓉虽则仍只是庶妃,可她肚儿里但凡是个男花,那等李怀雍登基就是皇长子,徐皇后到时候当上徐太后,擢拔照应个把皇子岂在话下?如若筹谋得当,她徐家血脉能再传一代帝王。
如此康庄大道,徐皇后还有甚不满足?
虽说是,宫中如今是温德妃更得脸,执掌六宫之权也在她手中,可还是啊,她如今掌权,待李怀雍登基,她还能掌权么?她那时至多是个贵太妃,您可是实打实的皇太后,哪个能和你争?
到这地步,安心等着仁和帝一命呜呼就是,何苦来再三找事?找温娘娘的事,找云箫韶的事,听闻最近连她自家侄女,那两个徐婕妤,在她处都落不是,成天乌眼鸡一般上下霍搅。
云箫韶实在不明白她的。
心里头虽然都是埋怨,可进到宫中钦安殿时面上没透露半分,涵养功夫十分到家,徐皇后遣春荣姑姑来说,说云箫韶昨日誊呈的经书不齐整,几页污渍多处谬误,简而言之:重写,连带今儿的,春荣皮笑肉不笑:“烦泰王妃日昳前一齐交上来。”
待春荣出去,钦安殿这处偏殿只余云箫韶与画晴主仆两个,相视叹口气,画晴道:“什么法子?我给娘磨墨。”
是呀什么法子,抄罢。
须臾,外头内监趿进来:“王妃娘娘金安,”通传话,“分付奴才给王妃娘娘送来。”
这太监满面堆笑,可知钱袋子塞得满,又给送东西,是什么东西?画晴接过,原来是两扇焐煨得烫烫的黄金膏小敷,里头垫的药帖,闻之像是杜仲、三七粉研的。这是有人听说云箫韶在此抄经,怕她腕上劳累,专意给送来。
教画晴赏红封,云箫韶问这太监:“烦公公跑这一遭,动问,是谁遣公公来?”
太监细声细气答道:“咱家在锦衣卫巡房武值库上当差。”
啊,云箫韶即知是谁送来,好生谢过给送出去。
画晴将白帛给云箫韶右手腕围上,带子系好,这一下不免有些感慨:“从前进来抄经,德妃娘娘就悄悄给送过,如今王爷又送来。”
可不,捂在腕子上暖在心里。
不过心里还是更盼着,抄经这差事还是少往咱头上落的好。
又抄一会子,好容易今日的写完,开始补昨儿的,殿外又一阵喧闹,少时,太监唱喏:“徐婕妤驾到。”
徐婕妤?云箫韶站起来见礼,心说她来做什么?哪个素日与她有甚交情。
“见过徐娘娘,娘娘万福。”心里怎么想的不论,面上规规矩矩,也没屈膝了事,结结实实跪到地上。
“你快起来。”徐茜娥也是笑容满面,又叫她自己丫鬟上前取来一物,递到云箫韶手中一看,又是一扇裹药贴的腕敷。
把袖口攥住,腕子上原先戴的一副遮好,云箫韶接茬守规矩道谢:“多谢徐娘娘。”
不知道这一位无事献的哪门子殷勤,东西送完也不急着走,走到云箫韶誊经的案前看她抄的,口中啧啧赞道:“这样好的字!多少说的名家甚么帖儿都比不上你的这个,你还怀着这一段聪慧。”
她实在美丽,如此微微侧垂着头,发上凤钗攲斜,流丽的璎珞晃在脸儿畔,顾盼垂眸间光彩流溢,分不清是人沾着珠光还是明珠要映衬美人面。
她还要夸咱的字好,你说说这,有这么一个美人儿在旁看着、哄着,怕仁和帝要不的每日得多看两个时辰的奏表。
云箫韶称辞:“当不得娘娘的夸。”
不知怎的徐茜娥面上笑意落下些儿,叹道:“宫里也就你两口子愿意给我个脸面,见着我称一声娘娘。”
这话听来多有怨怼,云箫韶当没听见,声色不露:“娘娘那的话,娘娘是圣旨御封的婕妤,有品有册,谁敢不敬。”
徐婕妤又是叹气,却不肯多言,只说宫里镇日烦闷,来散散心,要看云箫韶抄经静心,只盼不打搅。她如此低声下气,云箫韶不好拒绝,平白惹美人儿叹息谁也不忍心,只得由她看。
看就看罢,一页还没写完呢,这个徐婕妤,不知作哪门子的夭,忽然说不必写了,怪累人,云箫韶说:“皇后娘娘的分付,怎好不遵。也只在眼前片刻功夫,倘若娘娘观得枯燥烦闷,不如到内花园转转?”
徐婕妤道:“只说你陪我逛去罢了,我与你作保,皇后娘娘不会拿你如何。”
她再三催请,云箫韶拗不过她的,只得搁下狼豪随她走出去。
可等真到内花园,她又不安生游逛,一时又是日头晒得头晕,一时又是飞吹着也是头晕,在顺贞门前撇下云箫韶,自回宫。
这一下云箫韶和画晴两个面面相觑,什么毛病?又给扔在顺贞门前,几步出宫的地儿,再回钦安殿也不相宜,只好先行出宫。
自然她奉行温娘娘“不惹事”的意思,落后晚些还是给经书抄齐送进宫,没落徐皇后的脸面。
若说偶然一回的事儿,不知徐婕妤逞的什么兴致,可一回如此,两回如此,再有徐皇后寻各式由头罚云箫韶的跪,总有她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也是寻各式由头,带云箫韶出宫。次数多了,云箫韶心里拿不住,这日恰逢寒衣节前夜,李怀商终于得空回府歇息,陪云箫韶用完膳,夫妻两个坐着说话,云箫韶把徐婕妤种种说一遍。
李怀商语出惊人:“她拉拢你也是情理之中,她见天也往母妃跟前凑。”
?这怎说的,她是皇后侄女,也姓徐,干什么要拉拢她们这边儿的?李怀商言简意赅:“母后与她不大和睦了。”
不大和睦?徐家的一个二个,云箫韶真是纳闷,徐皇后正与温娘娘打擂台,难道不着意培植自家人手么?还能害徐茜娥不成。
啊,别说,寻常是万万不会,可是有一项若是犯徐皇后的忌讳,那也说不准。
云箫韶一针见血:“她有身子了?”
李怀商说是:“也有月余,皇后原本让她一盅红花悄悄灌下去,她假意顺从,实际伺机掉包,如今还小心瞒着。”
她有孕,皇后容得她争宠,但是容不得她生养皇子,两人因此结怨?云箫韶思忖,好像说得通。
好像又,不很说得通,云箫韶问:“那怎的求到母妃头上?她笃定咱就容得下她?”
李怀商摇头:“按理说求不着咱,只是父皇病中谁也不见,她见不着父皇,只好来见母妃。”
如此一说,宫里三个山头,皇后对她不利,皇帝见不着人,似乎真是,只剩下咸庆宫还能走动走动,求求庇护。
云箫韶思索的空挡,李怀商翻开她手缝的一应寒衣节祭蘸儿,指着其中两件幼儿衣裳问:“这是要烧给谁的?”
嗯?云箫韶思路岔回来,啊,那是、那是要烧给……成儿和,另一个,成儿不好答他,云箫韶拿另一个顶了,只道:“我对你说,你别怨我多事。”
李怀商请她但说无妨,她道:“我知道当时冯氏那个情形,不是她死就是我亡,若是采桑阁中决撒的是咱两个,也是万劫不复,可我总是念着,稚子到底无辜。”
冯氏作恶多端,可是李怀玄才几岁的孩子,三岁?四岁?不到成儿死时的年岁。
云箫韶低着眼睛:“他父皇容不得他,他的弟妹在他母亲腹中尚未出生,宫里连九皇子一个字也提不得,他母亲母家又没了,寒衣节上总要有人给他烧蘸,我想也多不得半匹布,与他做两身罢了。”
不知怎的李怀商面色有些奇异,喃喃说:“你也有这个慈念。”
整一整神色,又说:“母妃也这般说的,你去罢,宝檀寺我已吩咐,单留一间禅堂与你,叫望鸿陪你去。”
云箫韶轻轻“啊”一声儿:“明日你要回宫当差?”不然怎说是望鸿陪着去,他不陪着。
李怀商十分惭愧:“是,父皇亲自嘱咐,命我严加看守清心殿。”
云箫韶心中一动:“你见着陛下面儿了?”
李怀商说并不曾:“隔着床帐的分付,不过听声气精神尚可。”
人是清醒白省的,能下旨,精气神还不错,这是好事,还等着他接手照料徐婕妤的胎呢,这烫手的山芋可别落温娘娘手上,也别落咱手上。云箫韶点点头说知道,又问明日几时进去当差,李怀商说丑时三刻就该上值。
得,丑时就要去,宫门还没开钥呢,得回武库歇宿,实在是好事多磨不是?两人这房通是圆不上。
不过明日就是寒衣节,谁要在这日子头上行房,也不怕忌讳,怪没个挑剔。云箫韶与他亲手备一只两层的玄漆食盒,送他出去。
晚间碧容送来信,说陈家院子诸事料理完毕,请娘放心。
原来先头陈桂瓶儿求的恩典,另有其事,不是落在想进王府走动这项,后来碧容带着进来说清,原来陈家是想求个官窠子身份,虽说要上税,可是好歹身板正、腰杆子直,再遇上诸如东瀛人一般的蛮子,可请官府出面。
按说官窠子,虽说宫中没有正主子名下开办这一起生意,可谁的乳母嬷嬷手头没几座院子?照例是寻个教坊司名头,挂在其名下,也不算什么。
也是赶巧,碧容当时入的东宫籍,就给挂在教坊司,她本人也有意接陈家院子的趟,她的原话:娘的铺子如今上手,奴闲不得,一心想再操办操办,正巧手头也存住一笔银钱,想试试看。
既然她愿意,陈家也愿意,云箫韶没有不点头的。
呼,自要不是进王府来唱就行,看是让母亲一番话和玉玞的遭遇给惊破心怀,虚惊一场。
云箫韶没想到,陈桂瓶儿是虚惊,往后真的惊还有她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