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宸卿低低地笑了一声,头一侧,垂下眼去瞧着弋栖月:
“陛下这么说,可是糊涂了。”
“陛下只算计着毒,可是想过那箭的力道?”
“即便没有毒,那等冷器蓄了力刺过来,也不好受,更何况,陛下本就有些瘦。”
弋栖月哼了一声:“胖瘦不是问题,朕也是习武之人,武功不见得比你差。”
“只要避开要害,单单是箭,要不了性命。”
“宸卿,莫要狡辩了,你就是个傻的。”
可是头脑里却不知不觉、不可控制地浮现出那日的场景。
她被他严严实实地护在怀中,只闻箭矢之声,难见箭矢之影!
夜宸卿失笑,勾了勾唇:“臣下也管不得这么多了,傻便傻罢。”
“既然陛下说臣下是个傻的,臣下……不妨便傻一辈子吧。”
弋栖月哼哼了两声,他的话说明了是要护着她,可是她听着只觉得酸涩。
自己大抵还是不够强罢。
堂堂帝王,竟是还要他舍命相护……
弋栖月眸光沉了一沉,随后算计着——夜宸卿才刚刚醒,自己也算不上很轻,这么一直靠着他,他未必会舒服,身形一晃便下了榻。
“一会儿朕把刘公公给你唤过来。”
“这几日你且好好休息着,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同朕讲。等你修养好了,便办一场封君典礼。”
容君之名早便有了,耽搁了这般久。
夜宸卿靠在榻上,闻声颔首。
随后却是不安生地伸出手臂,拽住弋栖月:
“陛下可是有公事未办完?”
弋栖月愣了愣:“都处理毕了。”
夜宸卿闻言一扬唇,却是手臂一用力,将她整个人带上榻来。
“天色晚了,陛下也歇息罢。”
弋栖月略微惊诧,不想这厮方才醒过来,力气便这般大。
而念及他身子没恢复好,肩头伤的也不轻,弋栖月也并不敢乱动,被他拽上来了,就僵着身子躺着。
可倏忽间,夜宸卿手臂一环,已然将她严严实实地搂在怀里,衾被覆上来,一时间,暖和得很,四下还有他的苏合香气。
弋栖月喜欢暖和,甚至是贪恋暖和。
她向着他怀里又蹭了蹭,却只觉得他伸出手来,拽住她冰凉的手,扣在他温暖的胸膛上。
弋栖月下意识地要将手缩回来:“你的伤没好,朕手凉。”
这厮却没再出声,手依旧是扣着她的手腕锁在胸前,他头偏了一偏,凑近她额间,只一会儿的功夫,闭了眼又睡了过去……
此时此刻,北幽天牢里。
淮川一袭白衣,靠在墙壁上。
他被锁在这个地方,已经快有一年了。
淮川垂下眼来,抬手撩起自己一绺长发。
一年前,尽是青丝。
如今,竟是夹杂着几丝白发。
可他——
分分明明才只有二十出头。
淮川的唇角漾起一抹苦涩。
他还是皇子的时候,瞧过民间流传的杂书。
这些杂书广受达官贵人家中小姐们的青睐,而那些杂书里,写的不过是些故事。
故事中的男主角,大多是王爷,英俊、富有而又能干。
故事弯弯绕绕,到最后,这位王爷终究会和他心中的那个女子长相厮守,疼宠得无以复加。
当时,淮川看着自家妹妹淮柔,一面看那小书,一面面色陶醉,只是低低地笑一声。
可心里却在想——
也许自己以后也会是这样一个王爷。
看上去有些不务正业,可是……
这样的日子,也是不错。
有一个欢喜的人,能陪着这个人,宠着这个人,而幸运的又有这个能力。
可是他何曾想过……
他会成为女帝的宫人。
他会备受冷落,女帝宠爱百里炙,宠爱夜宸卿,却独独轮不到他。
偏偏他还荒唐地念着她……
哪怕他根本说不出来,那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好!
再然后……
阴差阳错,他成了反叛的贼人。
他的确做了错事,做了不当做的事。
可是……
一开始,他那一颗心,全全是向着她的。
可是……
他是错了,她便是对的吗?
淮川咬着牙执着自己的一绺长发。
他早已不敢照镜子了,他本不是那等在意样貌的男子,可是……
他不甘心,不甘心看到自己一事无成,却已在壮年之时垂垂老矣!
念及此,淮川的唇角,苦涩之意更甚。
是了。
壮年之时垂垂老矣。
自己不愿,可是……
也许这是无法避免的。
淮川咬着牙,忽而闭了眼,攥紧了拳头。
罢了,罢了。
与其苟活于此,为他人所借之刀,为世间笑柄,为亲者负累。
倒不如……
干干净净地离开罢。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淮川晃晃悠悠地便向着坚牢的栅栏门撞去——
‘砰——’
一声闷响。
头却没有撞到坚硬的牢门。
一个有些柔软的东西捧在额头处。
于此同时,传来一声低低地吃痛之声。
“你们是怎么看守的。”那人抽回手去,手却已经肿了。
淮川一愣,可是这一撞他也清醒了不少,或者说,方才将要撞到栅栏的一瞬间,他有些后悔。
——是啊,如若他熬到回国……
也许还能成为一个安稳的闲人。
守着母妃和妹妹,寻一个安安稳稳的妻子,也好。
“我回去养个伤罢了,你们便如此疏忽,陛下亲自交代的事情都要出差池!”
这女子一袭黑衣,装束干练得很,长发高高盘起,却不是妇人的发式。
一言一语,凌厉得很。
“慕大人……小的们知错,请……”那几个狱卒小心翼翼跪伏在地。
慕雪冷哼一声:“请?你们还有脸说出正在来?!”
“今日若非我一时兴起来转悠一下,他便活活撞死在这里了。”
“到时候,把你们拖家带口全拉出去,也担不得这罪名。”
那几个狱卒吓得战战兢兢,便要磕头。
“站起来,你们跪我作甚。”慕雪的声音又冷了几度。
几个狱卒吓得颤颤巍巍又赶忙站起来。
“宫中只跪君王,天牢难道不是宫中,你们还有没有个规矩?!”
几个狱卒支支吾吾。
慕雪声音又是一凛:“王兴,你去安排,加紧看守。”
为首的狱卒慌忙称是,慕雪则又转过头来,眯起眼睛,隔着栅栏打量着里面蓬头垢面,额头微肿的淮川。
东国的皇子。
慕雪当初被陛下派出去处理西国和南国和亲一事,可以说是陛下的亲信之一,她是见过夜宸卿,也见过百里炙的。
对比之下,心里也觉得,这位东国皇子,寒掺了点。
“还有阁下。”她看着他,淡漠启口。
分明只是一个女官,而淮川是皇子,但是她的语气,恭敬却又毫不卑怯!
“做事之前考虑后果,尤其是性命之事。”
“东国太子淮钴已死,阁下若是再死了,哪一方损失更多,阁下心里当是一清二楚。”
淮川一愣,几步上前拽住栅栏门,弄得那门‘叮当’作响。
“你说什么……”
“淮钴……太子,他竟然……”
“他死了!”慕雪毫不留情地说道。
“你胡扯!”淮川咬牙断喝一声。
“父皇不会让太子死!夜氏也不……”
话说到这里,他狠狠咬了唇。
对,不能接着说下去。
母妃和他讲过,说太子只怕不是皇后的儿子,而是乾妃——夜氏夫人的儿子,可这实乃天大的秘密,是父皇想瞒住天下人的,他绝不可以说出来。
慕雪却敏锐得很,她眯了眯眼:“哦?”
身为陛下为数不多的全全信任的人,她心里对淮钴的生死,全程都很是清楚。
——一开始,淮钴暴病而亡,但是东国没有放出消息。
但是这一消息,被陛下察觉到了,陛下还对此做出来安排。
而这些安排,自然是经由她慕雪和湛玖的手处理的。
再后来,东国眼看着各项大典到了,可是太子病亡,为了避免大臣们生疑,索性便将消息公布了出来,而陛下得知消息也有动作,就是派人送去了慰问的礼物。
因此,慕雪无比确信,东国太子淮钴已死!
淮川冷哼一声:“怎么了?”
慕雪继续眯着眼睛:“你接着说。”
淮川冷冷转过身去:“嚣张的女人,你还没有资格质问我。”
慕雪哼笑一声:“哟,知道以后的希望了,瞬间就有架子了。”
淮川心里一躁,转过头来狠狠盯着她:
“滚,你这个女人什么都不知道!”
慕雪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语不大符合陛下的要求,万一逼急了这淮公子,他再寻短见,可就不好处理了。
慕雪沉了口气,便也不再和他强怼,只是冷冷转过身去。
“阁下清楚情况便好。”
“何况,自杀而死可是要堕入畜生道,奉劝阁下三思后行。”
“疯女人。”淮川看着她冷傲嚣张的背影冷哼一声。
可是算计了一下——
的确,自己不能死。
说起来,刚才是她给自己挡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还应该谢谢她?
这个念头在淮川的头脑里闪了一下,随后被他毫不犹豫地掐灭。
他最痛恨的,就是这种强势、自负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害得他好苦……
皇后是,夜氏夫人是,北国陛下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