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两人这次分离,足足有十年没有见面,其间也没有通过音信,只有零零星星一些消息传递。

一年后凤阳王妃病逝。

宫里也发生了几件阴谋和几次冷血的刺杀。宫棣被诬下狱过一次,幸蒙闻湛洗雪救出。琛棣的奶娘也离奇中毒而死。

几年后宫棣成功地抓住了两个异母兄弟密谋夺嫡的证据,将两人流放荒野。皇帝处死了与此事相关的几个妃子和大臣的族党。大皇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心腹与手下,并开始培植朝中势力。

一个气质高傲的俊美男孩成了琛棣的伴读。聪明能干的闻家二少爷是个没有缺点可挑的完美同伴。所以每次看着这两个相处得很好的朋友,大皇子殿下就会想起那个一天到晚找苦头给自己吃的顽皮伴读。

岁月流转,朱宫棣长成了一个外表秀美文弱的翩翩少年,看起来高贵而又优雅,完全脱离了小时候活泼跳动的感觉。拜那个有表演天才的男孩子所赐,他脸上也有好几副随带随取的面具。冰冷的皇宫生活使他的性格渐趋阴冷,除了满心疼爱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外,他甚至和皇后之间也有了生疏与距离。

琛棣的个子倒窜得挺快,已经快赶上哥哥,看样子将来一定会高出很多。因为被宫棣周密保护,他远离了阴谋与诡计,性格开朗而又热情,常去外面到处跑来跑去地玩,对自己的兄长充满了热爱与敬畏之情。

邺州那边平静而又安宁,只是每年进贡礼时都会跟着来一个戏班子,给皇族与重臣们献演由他们的少主亲自编排出来的戏目。渐渐的,凤阳戏班的演出成了皇城里一项人人盼望的盛典,京城里的各大戏班也以能学演凤阳戏目为荣。贡礼中总有一个小盒子,特别指明是献给大皇子殿下的,宫棣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在没人的时候才打开来看,里面有做得非常逼真的一小段手指和一个眼珠。

当被收在一个大盒子里的手指和眼珠达到十只时,邺州来使禀报,现任凤阳王辞世,请求朝廷颁旨,正式册封世子徐熙继任凤阳王位。

按照皇朝礼制大典,应由皇帝派出特使参加继任典礼,当场宣旨,赐新任凤阳王名号,以示朝廷认可其权威,有些面子较大的凤阳王,皇帝可能还亲自到场祝贺。

当朝皇帝的身体已渐衰弱,不能亲身前往邺州,为示尊重,他指派了地位仅次于他的大皇子朱宫棣担任特使,参加典礼并宣旨,并亲笔拟定本代凤阳王名号为──“凤非离”,表明希望凤阳一族不要背离朝廷之意。

虽然已经足足有十年未见,朱宫棣仍能清楚地记得徐熙唇角微翘的邪恶笑容,也记得临别那一晚,被那双还并不强壮的手臂紧紧抱住的感觉。作为皇族第一继承人,他必须控制住一向是朝廷心中大忌的凤阳一族,使之不致成为与中央政权分庭抗礼的独立势力,也就是说,他必须要让那个从来没在他面前输过的双面男孩臣服在他脚下。然而与父皇错误而又盲目的判断不同,他知道即将接受封号的本代凤阳王,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物。而他所不得不肩负起的任务,就是面对和抗衡这个人深不可测的力量,维持朝廷的尊严与威信,保护朱氏天下至尊的地位不受任何挑战。

大皇子代天子出行,整个车驾队伍自然豪华非常,故而行进速度也缓慢的出奇。不过这倒给了朱宫棣仔细整理自己的思绪的时间。和以前嬉闹玩耍不同,那个邪恶的男孩如今已是凤阳王,掌握着不亚于朝廷的财富与权势,两人的再次对决,必将决定着大明江山的命脉与走向,所以这次,他不能输。

控制了凤阳王,才能控制天下,历代登上皇位或想要登上皇位的人,都必须要过这一关。朱宫棣努力将童年时遗留下来的有关那人的记忆装箱封存,开始思考如何箝制凤阳一族的策略。如果说孩童时的他,偶尔还会迷惑地以为徐熙对他的恶作剧中有善意存在的话,那么如今经过十年冷酷宫廷政治争斗幸存下来的大皇子,是再也不会相信这个世间有人会真的无条件地为他好,更何况是那个随时随地以折磨他为乐的恶魔。

不知恶魔如今变成了何等模样?七八岁时他已经是俊俏不已,乖巧可爱,现在当然不会丑到那里去。唇边总是时隐时现的邪邪笑容应该还时时被他挂在脸上,还有那翻脸如翻书的绝技,当是已经练的炉火纯青了吧?

宫棣轻轻蹙起眉尖,设想着见面后那人的表现。

是猛扑过来抱住他,演戏般地撒娇……

或者说些“好想你好想你”之类一听就知是假话的甜言蜜语……

想必又会泫然欲泣地埋怨“为什么对我这样冷淡”……

……

朱宫棣暗暗为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决不可以再次被他骗倒了,决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样,不知不觉被他占了上风,要一见面就摆出大皇子的威严,软硬不吃,让那个新出炉的凤阳王知道,今日的朱宫棣已决非昔日可比。

在临近邺州高大坚固的城墙前,大皇子殿下把幼时的伴读放在头号敌人的位置上,仿佛要上战场般,全身每一根汗毛都警戒起来。

车队缓缓地停了下来,载着朱宫棣的马车驶向城门早已迎候着的人群。统领所有护驾军马的羽林将军张放策马过来,恭声道:“大殿下,邺州城到了。”

一个小太监挑起了车帘,朱宫棣微微侧身,先向车厢外看了一眼,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迎接人群中为首的一个身上。

圆圆的脸,恭谨的表情,身材略有些矮胖,怎么看怎么不像那个活泼灵动的男孩。

朱宫棣迅即沉下了脸,因为他立刻发现此人的服饰决非王族,不过是个品级较高的官员罢了。

“大殿下远来辛苦,”圆脸官员躬着身子来到马车前,“下官凤阳王驾前副相曹赍,前来恭迎大殿下。我家凤阳殿下今日不巧有要事在身,不能亲自前来接驾,请大殿下海涵。”

朱宫棣心头无名火起。那个凤非离!!他竟敢摆架子不来接他!!他这可是代天子出行,那个狂妄的小子想造反不成?!就算皇室的威严没有被放在眼里,可来的人毕竟是他,是他朱宫棣耶!!

不过尽管胸中怒火狂烧,城府已深的大皇子表面上还是未露分毫,也明白对一个被推到台面上来的官员发火不仅于事无补,反而跌了身份,所以只是淡淡哼了一声,连马车也不下,由着邺州方面引领整个车队进城。

凤阳王为朱宫棣安排的宫室倒是非常华美舒适,大皇子带来的随身侍从宫女们也全数住了进来服侍。用了晚膳后,凤非离仍是踪影不见,宫棣按捺着一肚皮的不高兴,忍着一句话也不问,就沐浴上床休息。

等流金的帏帐放下,宫女们轻手轻脚地退出室内,气得脸色发白的大皇子这才狠命地猛捶了捶枕头,在被角上用力咬了一口,仿佛这柔软的羽被就是那个傲慢无礼的凤非离。

深深地吐了两口气,仍是平复不了胸口的窒闷,用手指拨开帏帐的流苏,看了看空寂的宫室和窗边扶疏的细影,咬牙重重地倒在**,用羽被蒙住了头。

心底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说,除了气愤与恼怒,更多的,似乎是失望。

原以为在那个人的心里他有着不一样的分量,不是因为他是大皇子,而是因为他是朱宫棣。

原以为十年未见的自己到来,对那个人而言应是一份惊喜。

原以为那张千变万化的脸仍会像幼时那样,每天一看见自己,便会立即放出眩目的光芒。

室内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朱宫棣翻身而起,一把掀开帏帐,倒把来人吓了一跳。

那是从婴儿起便照顾宫棣的老内监,每天总会在估计他已睡着时过来看上一眼才会放心,十几年的老习惯,今天竟被宫棣忘掉了。

“大殿下,您还没睡着?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老内侍担心地问。

“没事,你去睡吧,我只是白天在马车上睡得太久,躺一会儿就好。”宫棣淡淡地道。

老内侍躬身退出,室内恢复一片寂静。

宫棣重新躺回**。睡。必须睡。这么容易便纷乱了心绪,今后将如何控制凤非离?

冷酷的宫廷生活已使朱宫棣练成了瞬间打包自己负面情绪,将之深深埋藏的本事。不知有多少次,因为心软,因为动摇,因为不忍斩尽杀绝,以至于刀剑悬颈,几欲跌进深渊。如今的他,背后仍有无数的暗箭埋伏等候,若不能让自己成为无血无泪的冷情人,又如何登上至尊之位,如何保护天真烂漫的胞弟呢?

临出京前,最不放心将单纯开朗的小弟弟放在深宫内院的虎狼之间,就连母后,也不是可信任的托付者,年长色衰,早已失宠,仅余一个皇后之位,她的力量是那样的单薄有限,纵然想奋力保护幼子,只怕也是有心无力。这份忧心,想来是被那年方十岁的闻家二少爷看了出来,闻太师进宫邀请二皇子到闻府小住,父皇当然答应,所以这次离京,心还算是定的。

想起弟弟,宫棣不禁微微一笑。恐怕也只有他,能那样全身心地依赖信任自己了,虽不停的有心腹之臣在耳边提醒,说二皇子年纪渐长,越发地聪颖能干,又同为皇后嫡子,恐怕将来是最难应付的对手。这些话他一概不听,琛棣琛棣,只有琛棣,是永远都不会背叛他的。

远处隐隐传来谯鼓之声,似有人击筑而歌,茫茫然的曲音,是与京城截然不同的民间小调。

宫棣渐渐闭上了眼睛,在意识渐远的霎那,帏帐无风自动。

无梦到天明,应是争斗中的皇室中人最奢侈的愿望,因为每一个人的手上,或多或少,或有意或无意,都沾上过一些不该沾的鲜血。自从两个异母弟弟被流配后,宫棣时常在梦中见到他们。他何常不知道两个方才十一、二岁的孩子不过是被推出台面的傀儡,也曾因为念及他们年幼无知宽恕过几次,但结果是差点被幕后的黑手砍得尸骨无存。最后他狠下心来一网打尽,为了抓住背后的提线人,幕前的傀儡也一并踩入了污泥中。尽管无数次地告诉自己这是唯一的选择,是正当的反击,但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把那两个凄惨矮小的身影,从自己的梦乡中完全驱除。

当十指尖尖,带血的双手猛地向咽喉处掐来的时候,宫棣身子一颤,陡然惊醒,背心汗湿薄衣,额前冷汗涔涔。抬起虚软的手盖在眼睛上,转头想叫人送一杯茶,“来人”两字尚未出口,已化成一声惊呼。

一个人正伏在他的床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那是一张狂狷中带着艳丽的脸,修眉斜飞入鬓,一双尾角上挑的凤眼波光流转,妖魅带笑,看起来真是风情万种,修长的手指正优雅无比地拨弄着宫棣的额发,嗔道:“你看你,没我照应,竟瘦小成这个样子。”

宫棣只觉得头嗡嗡地响了几声,眼前一阵发黑。那是被这人给气的!!

听他的口气,如此熟捻亲昵,仿佛两人一直朝夕相伴,不过近日才小别而已,而且一开口,便说他瘦小,那是宫棣最最不爱听的话,连皇上都不敢当面挂在嘴边说。

啪得一声打开他的手,宫棣坐了起来,将头发甩到脑后,冷着脸道:“凤阳殿下,半夜三更来见我,这是你们邺州的礼数?”

凤非离格格笑了起来,偏着头觑了觑他的脸色,将身子腻了过来,在他耳边吐着气道:“生气了?你还是这样,那么容易就生气……我听他们说,你这几年都没怎么发过脾气,害我还有点担心呢……现在看你这样,好像人还是活的,真是高兴极了……”

他倒是高兴极了,宫棣却被气得发晕,听听那是什么话,倒好像如果他不经常发发脾气,人就是死的一样。

“好啦好啦,不生气了嘛……”凤非离蹭一蹭地撒着娇,明明已经是个大男人了,还学人家扮可爱,尽管朱宫棣不否认他的模样的确带着妖异的美丽,却还是做出恶心地样子倒回**,连他不来迎接的无礼举动都不想追究了。

“我知道你气我没来接你嘛,可人家真的有要紧的事情啊。”凤非离推推背对着他的朱宫棣,将一个红艳盈润,异香扑鼻的果子递到他眼前。那果子晶莹明亮,就仿佛是薄薄一层玉,裹着透明的胶冻一样,可爱极了,朱宫棣以前,竟是连见都未曾见过。

“你看,这是只有邺州境内深山中才有的霜果,这一个是株百年霜树上结出来的,整整一棵树上三年才会结这么一个,三天前才成熟。我不放心让别人去,所以亲自跑到山里面去摘,马不停蹄连觉都没睡,就怕赶不及送你。吃了这个霜果,以后你就百毒不侵,谁也害不了你了。人家对你这么好,有没有一点感动啊?”

朱宫棣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似陌生似熟悉的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凤非离已径自更紧地偎了过来,剥开手中的果皮,笑着塞进他嘴里,亲昵地问道:“好不好吃?很甜吧?”

宫棣只觉得一股如蜜般甘凉的汁液在口中化开,不知不觉就点了点头。

凤非离用衣袖拭了拭他的嘴角,将他的身体向床里推了推:“好累哦,我们睡吧。”

“睡?”宫棣吓了一跳,“你要睡这里?你自己有屋子吧,想睡回去睡!”

凤非离斜吊起一只眼睛看他,嗔道:“你好狠心哦,人家为了你累得动都不想动了,你还赶人家走长长的路回自己屋里去睡冷床。没良心的,我偏不去。”说着便爬上床来,紧紧抱住宫棣,不理会他东挣西打,怡然自得地闭上了眼睛。

大皇子殿下踢打一会,觉得没力气,反而也不是没被他抱过,只有认命地不动,将身体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却气愤地发现那个烂人居然长得这样高,竟可以将他完完全全包裹在怀里,心头又是一阵火起,尽力向床里睡去,想拉开一点距离。

第二日睡来时凤非离已不见人影,只有口齿间尚留下霜果的清香。用过早饭,一个凤阳执事前来禀告说凤阳王很快会来拜见大皇子,于是朱宫棣在大厅边喝茶边等他。

茶已饮下半盅,人还不见一个,宫棣已是心中浮燥,但面上却丝毫不露,慢慢踱着步来到阶前,在大厅前的小院中闲走。

这时假山后传来的阵阵私语却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两个听差的凤阳小宫女,没有想到他已出了大厅,正闲来无事小声聊天。

“那个就是大皇子殿下啊,听说他怎么怎么厉害,怎么怎么冷血无情,谁知一见面,竟是这样漂亮文雅。”

“是啊是啊,看起来脾气也蛮好的样子,没听见他骂过下人。咱们主子丢下他没去迎接,今天又迟到,他居然也不发火。”

“说起来主子也真是过分了点,虽然说除了添麻烦外朝廷也确实没给咱们邺州什么恩典,但人家毕竟是一朝的皇子,主子为了陪那个歌妓让人家在这里等,也实在失礼了点。”

“听说那个歌妓小蝶,长得真是倾国倾城,还能歌善舞,色艺双全,怪不得主子迷她,迷得这整整三天没出她的房门,连大皇子来了也不去迎候……”

接下来的话朱宫棣已听不下去,他飞快地返回到厅上,气得胸口一阵阵疼痛,抓住一只椅背,用力到指节发白才控制下自己想砸东西摔东西的欲望。

从小被他骗,明知道那人嘴里就没一句真话,居然还是傻乎乎地信了。他那样无礼,那样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仅没来城门口迎接,还整整一天将他丢在驿宫里不闻不问,可自己倒好,竟然被他随随便便拿来的一只果子就摆平了,不但没再生他的气,还宽容地准许他昨夜与自己同榻而眠!!

阶前传来脚步,轻柔低沉的嗓音响起:“让你久等了……”

朱宫棣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盅,扬手便想向他丢去。冰凉的茶水顺着手臂流到地上,他的手突然顿住。

在那一瞬间,他想到了面前这个人的身份。

那不仅是幼时的伴读,普通的臣子,那是本代的凤阳王,是一翻脸就可能倾覆江山的凤阳王,是他必须征服和利用的凤阳王。

茶盅被无力地放回了桌上。朱宫棣面向逆光而立的那个人,努力调整了表情,挺直脊背。

“为什么不砸?”凤非离的声音中带着些冷冻过的温度,“你明明很生气,很伤心,为什么不骂,不哭,不砸东西?”

他轻轻一挥手,一条半人高的大狗走上大厅,嗅了嗅地上的茶水,舔了一口,摇尾还没走出三步,立即四肢抽搐,倒在地上,蹬了蹬腿,就再也不动了。

“你的茶里,放了极品的鹤顶红,足以毒死七个成年人。但你没事,因为昨夜,我已给你吃了百年仙霜果。这三天我的确是快马加鞭去深山采果,而你刚刚所听到的,才是我故意叫她们那样说来骗你的。”

“你……你干嘛要……你这人有病啊……”朱宫棣瞪着死狗,一时不知该怎样反应。

“我没有病,是你病了。”凤非离走到他身边,“每年邺州派人进京上贡,回来时我都要问你的近况。他们说你过得非常不好,一年比一年糟,变得即不会笑,又不会闹,慢慢地连怎么发脾气,怎么哭都不会了。我听了,觉得真的很担心。”

朱宫棣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感觉有两条手臂缠上自己的身体。

“那年我走时明明跟你说过,实在不行,就到邺州来找我,你怎么不听,非要自己一个人撑着,撑到现在,病成这个样子,都不像是活人了。”凤非离捧起他的脸,轻轻地亲了一下,见他怔怔的,忍不住又亲了一下。

“你……你说什么……我哪有过得不好,我明明再好也不过……”朱宫棣慌忙伸手推他,结结巴巴地说着。

凤非离叹息着摇头:“你还嘴硬,这次你来我就试探了一下,果然病得不轻。看看刚才,你已经气成那样,还是拼命忍着,想骂想打想哭,又不敢打不敢骂不敢哭。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会把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变成现在这样,遮掩着自己的伤口,害怕被人当成攻击的弱点。”

朱宫棣只觉得胸口一痛,坚冰般的内心仿若被人凿开了一个小洞,令他感到非常的害怕,不自禁地就想到那次被诬下狱后,母后偷偷来看他时说的话:

“宫儿,无论别人怎样拷问你,千万不能发怒,如果你发火,他们会对皇上说你心虚,也不可以哭,你一哭,他们会说你畏罪,你要作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让别人看不出你心里在想什么,不知道你有多愤怒,多恐慌,这样他们就会以为你还有不为人知的底牌,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你要记着,一旦你的罪名被坐实,母后和琛儿,全部都会被你连累,所以你一定要忍,绝不能再让人看见你任何一颗泪、一滴血,你明白吗?”

他当然明白。潮湿的牢狱,成堆的蚁虫,冰冷发馊的饭菜,彻夜不能眠的寒冷,他宁愿被人碎尸万段,也不能让母后和琛儿,也来受这样的苦。所以从此之后,他变得冷血,变得残忍,变得没有表情,没有眼泪,变得忘了自己,其实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刚刚有些沸腾的血渐渐凝住,朱宫棣生生将已快涌到眼眶中的泪水逼了回去,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凤阳殿下。我奉皇命前来敕封,你这样未免太无礼了吧?”

凤非离皱起了眉头,表情有点失望:“这里是邺州,是我的地方。我是徐熙,是从小就喜欢你的朋友。我可以帮助你,可以保护你,永远不会背叛你,为什么在我面前,仍然逼不出你一点眼泪?你的心已经冰冻太久,封存了太多的阴暗情绪,如果再不发泄发泄,也许就真的从此不会再像普通人那样跳动了,你是我最喜欢的朋友,我不愿意用这种方式失去你。”

朱宫棣开始用力挣扎起来,虽然内心阴沉的声音告诉他不要相信、不要相信,那个人从小骗你到大,怎么可以相信他喜欢你,怎么可以相信他不会背叛与出卖,但渐渐发烫的眼眶却预示着情感的大堤已摇摇欲坠,再不离开这个人,可能就真的支持不住,真的会将面具后惊恐的少年,**裸地展现在他面前了。

凤非离高高挑起斜飞的双眉,一双凤眸中闪出五彩般的波光,他牢牢地将无所适从的朱宫棣锁在臂间不容他逃走,一面低下头,温柔地将嘴唇贴上他的额头。

“放开我……放开……”大皇子的声音越来越软弱,渐渐带了哭腔。早已记不得上一次落泪是什么时候,所以惊恐地发现随着第一颗泪珠滴下,竟有无数的哀伤与怨恨奔涌而出,如同开闸的洪水,止也止不住。

怀里拥着开始啼哭的少年,凤非离也有些吃惊自己的心居然也会跟着抽痛,疼得像是被人揪了起来。这可怜的生在皇家的孩子,这可怜的生来不够狠不够强的孩子。自己早就知道不是吗,从小他就是这样,顶着一副倔强跋扈的样子,实际上却心软、轻信、能忍耐,爱护弟弟,容让朋友,偏偏自尊心又高得出奇,不肯示弱,不肯求助,所以一不小心,便会摔得头破血流。等到摔得次数多了,痛得忍受不住了,那颗柔软的心便慢慢变得坚硬起来,如果不去管它,也许再过几年,就真的会变成一个麻木无情的冷血皇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