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八十五章 借鸡生蛋

朱钦差还是比较讲义气,自觉受了何家盛情招待,不出面转圜说不过去。便开口道:“不用等待新作即兴而演,先叫这个六个妙人拿出平日里最擅长的歌舞开开眼界,我等静心而赏,想必绝非凡响。”

这时候也只有朱放鹤与金百万两个人能与李佑说得上话,但还是朱放鹤开口打圆场比较合适。

那几个立在场中半晌的美人终于有了献艺机会,便将诸般乐器操弄起来,合动而歌。却见得,如花似玉,有唱有舞,丽影蹁跹,清音袅袅,虽似小调,却含雅声。众人眼中目不暇接,耳中细心听之,果有几分“缓歌慢舞凝丝竹”的韵味。

说来也巧,大概也是受了李佑制造出的消沉氛围影响,何家这个清曲唱班演了一出长恨歌曲辞,将其中悲欢离合演绎的凄美哀婉。

当然这种明皇贵妃的凄婉放在富贵场面中演出,也算很好的点缀,与李佑高呼的“吴娃对雪舞且悦,那知山下烟火厨头绝”之类惨状是不同境界的。

曲终舞散,堂中众人纷纷点头称好,有不那么矜持的已经叫出声来。

李佑吃了几口酒,对身边美人调戏道:“此曲甚好,我心中出了四首绝句赠与她们。你想不想听?”

那美人痴缠道:“大人忒偏心了,奴家这半日辛苦许多,一无所得。还要奴家听别人家的,不听不听。”

不知谁叫道:“美人不听,吾等愿闻之!”

本有才思敏捷打算卖弄的,但见到李大人竟然瞬间就有了四首诗,对这速度大惊之下,也不敢班门弄斧了。

李佑又痛饮几大口,击案诵道:“其一,雪日帘前奏官弦,平山殿里聚婵娟。轻歌妙舞君听曲,如此情深绝可怜。”

“其二,一声檀板当悲歌,笔墨工于阅历多。几点桃花儿女泪,洒来红遍马嵬坡。”

“其三,狭袂轻衣别样妆,美人酌酒劝君尝。琵琶一样清商曲,弹到情深便断肠。”

何员外并非不读书的人,听到这里轻轻松口气。若只格调凄婉感伤也可以认了,这也是种很华丽的诗词艺术,极受追捧。

他如今别无所念,只求李大人不要在这满堂欢聚、鲜花似锦时,反复哀号“北风暮起颓屋寒”、“完却官租还种田”什么的败兴就好。这李大人太能作诗了,又好又快,别人根本无法与他争风头抢话语,不亲眼所见,谁能相信?

想至此,何员外忽然隐隐约约看到李佑似乎对他摇了摇手指头,便又听李佑吟出一首来:“其四,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靠!众人听到最后这一句,齐齐叹道,李大人又开始了…石壕村乃是杜甫名篇,主题还是小民之苦。却被李佑化成典故拿了出来与长恨歌故事比较,小民夫妻的生别死离与君王女色的生别死离谁惨?

众人正沉浸在前面三首意境中,却不料收尾突然冒出个石壕村。其中意味岂止深长,但此时不该上这个菜啊。

在国朝诗坛,李佑一向被看为李白加杜牧加柳永加晏几道合体,人品和诗品虽风格多变,但大概不出这几种。

今天忽然摇身一变成了杜甫加白居易转世,跑到这富贵风流的盛会上,没完没了的吐槽起“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叫大家怎么安心享受眼前的富贵繁华和诗酒风流,以此共贺冬至佳节?

最关键的是,在座五个厅堂一百多人中,不乏各路名家,但没有一个英雄能够出面抗衡李大人。质量不提,首先在数量上就敌不过,无论换成谁,也实在架不住李才子一首接一首的源源不断。事先准备好的几首不见得应景东西拿出来,只怕是自取其辱罢。

不能将李大才子有质有量的创作风潮压下去,便只能任由他在上百人面前肆意挥洒自己的“才华”了。

所以今日从开席至今,所谓诗文盛会,全都是李佑在“长叹息以掩涕息,哀民生之多艰”。五间大堂,上百文士齐齐哑火,居然被李探花震慑到一首未出。

淮东第一胜景平山堂仿佛变成了李探花新作品专场发布会,还是令主人家呕心的新风格新气象。

前朝欧阳文忠、苏东坡在平山堂喝酒歌赋诗的时候,也不能如此豪迈罢,有人感慨道。看来当年在苏州花船上,一美人、一杯酒,无数诗词立就的传说不是假的。

其实你们出几首不打紧的,不然成了独角戏没有配角也不好看,李佑志得意满的想道。旁边美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乖巧的喂了李大人一口酒,彰显自己的存在。

朱放鹤叹道,李辅世久不出手,一出手便惊世骇俗,如今功力更上一层楼了。诗词所感在美人醇酒和个人际遇之外,又创出了新境界,莫非是他作了地方父母官有所触动的缘故?

主人家何员外心都碎了,千错万错,错在手太贱!错在给顶着大才子名头的李佑写请帖并有所期冀!

如今除了扫兴还是扫兴,满盘珍馐美酒,食之无味,用银子堆出来的繁华盛景,终究成了李大人的陪衬。

而另一边的金百万很想以亲身体会告诉何兄,在李佑身上占便宜,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的。

有的人闹心不已,有的人哭笑不得,有的人幸灾乐祸,也有的人很倾佩…期待中的人文盛会也许不会出现了,但李大人绝对是一桩奇谈,这点还是让很多人感到兴奋的。能亲眼见证,一个天授之才的才力究竟可以令人高山仰止到什么地步,也算此生有幸了。

何家的平山堂盛会,不知不觉变成了李大人的舞台,也堪称借鸡生蛋之典范。应该不用再大办幽园修禊了,约莫替老丈人金百万省下了万把银子。

才过午后,平山堂之会草草散去。除了主厅中数十人为了主人家面子,尚还没有离开,其他各厅人几乎走完了。

罪魁祸首李佑毫无顾忌的与身旁美人吃喝调笑、放浪形骸。年轻就是资本,脸染胭脂,手留余香,仿佛方才不停感叹民生的诗家是另一个人似的。

丁运使心不在焉的与朱钦差闲谈,其他人彼此就近说话,只等着再耗上半个时辰,便散伙告辞。

李佑忽然记起了什么,暂时放开了美人,对丁运使道:“本官听说一些纲商在运使这里表示,意欲报效朝廷,捐输银两?”

丁运使没好气道:“此事与李大人无关罢。”

“本官只是提醒运使,这世道空口白牙、只说不做的人多。运使切莫轻信承诺,要当心啊。”

“不劳李大人费心了。”丁运使嗤声道。在他看来,李佑所说纯属无稽之谈,哪个盐商敢与他许空头承诺?除非不想吃盐业这晚饭了。

不过李佑这话,却激怒了心中正不痛快的主人何大盐商。他们盐商就是银子多,李佑的意思是担心他们盐商拿不出钱么?太小瞧人了!

当即冷声道:“李别驾多虑了!钱财只是小事一桩。”

“说来说去,还是空口无凭。”李佑故作不屑道,“就如今日,事前传说名家荟萃。结果还是名不副实,没看到有什么出彩啊。”

何大盐商今天早被李佑惹得快喷火了,这时按捺不住拍案道:“我愿给丁运使立字据为证!”

李佑鼓掌道:“此言甚好!甚好!不知别人是否也有这个信用?”

盐业七大巨商如今都正在座,其中一位姓郑的生了同仇敌忾之心,傲然道:“何兄敢立据,我等有何不敢?同立一据好了,报效朝廷也是我等的本分!只是要劳动盐运司押运辛苦了。”

丁运使笑眯眯道:“都是为朝廷效力,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有仆役拿来了纸笔,何员外亲自执笔,写道:“景和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立据人,何云梓、郑文付、安焯、黄应奎、马铉、卢自珍。中见人,府正堂罗。今为报效朝廷事立据,每人自愿捐输白银十万两。恐口说无凭,立据为证。”

其后,七大盐商中的六个都画了押,只有金百万另辟蹊径,没有参与进来。

何云梓将这张字据放在丁运使案上,回头对李佑道:“李大人还有何话可说,我们盐商人家,向来说话算话!”

突然脚步匆匆声打破了堂中懒洋洋的气氛,有几个县衙衙役带着一位粗布衣衫、满面风尘的中年人进来。此人他背着厚厚的包裹,瞧装扮应当是急递铺的铺兵。

“大老爷!有六百里急诏分别传与你和钦差朱大人!”

诏书不是诰书敕命,又是加急的,不讲虚礼也无所谓,更何况现在这个场合特殊。李佑便直接伸出手去将发给自己的诏书领来,另一封则由铺兵交与了朱放鹤。

展开诏书看了几眼,李佑面含诡色的走到丁运使身前,将诏书递给丁运使。

哗啦!丁运使阅毕便失态了,暴怒的将手中茶杯狠狠砸在地上。又让李佑借盐运司的鸡生了自己的蛋,气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