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手为云覆手雨
新皇帝雷厉风行地处置了一批人,这让朝臣很是害怕了一阵儿。明明知道是为什么处置的,却不能不在皇帝的盛怒之下感到胆寒。心思再灵活一点的,也许就会怀疑:这是不是皇帝要动手的信号?
因为“三年无改父道”的规矩,嗣皇帝连下旨都要口称是奉着大行皇帝的意思,用大行皇帝曾经如何如何想这样的口气说出来,想要换人?您老悠着点儿,这不太合规矩啊。
所以,当嗣皇帝忍受不了三年孤苦的等待,想要动手的时候,总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或者突破口。眼前那突破口可是现成的!
先是对先帝之死有直接、间接责任的人,然后,是不是就要一鼓作气来调整一下大家的职称了?
一时之间,京中风声很紧。康熙在世之时,不断地把与胤礽有着深厚阶级感情的詹事府官员调往中枢任职。这些人,一般是先当副手历练,入六部就是侍郎,以此类推。一个未来的顶头上司,与现在的顶头上司,在官场众生眼里,自是微妙,就算两人没什么,底下的人也会各有心思。最后弄得两人尴尬也是有的。
现在新皇帝开始动朝臣了……
真是意味的省略号啊!
这其中,比较有想法的却是李光地。说起来他曾任过胤礽的老师,应该与新皇帝关系不坏,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李光地那就是个玻璃球,滑不沾手,他跟康熙混的那会儿,是谁都不偏袒。皇太子又如何?对于东宫的拉拢,他向来是很暧昧地保持着安全距离。
当时的安全距离,现在看来,有些危险,不是太近了,而是太远了。
李光地万分惆怅!李光地千般努力!李光地百样心机!李光地十分后悔!
已经是老头子的李大学士打起精神,继续奋进。他抢到了一个先手,那就是首倡奉皇太后命令皇太子登基。这些还不够,他还得接着努力,至少要让皇帝不去计较当初他那些不给皇帝面子的行为。
记恨一点无所谓,李光地也没想能胤礽忘了那些不太愉快的经历。想想看,两个人,都不是政治嫩手了,打着太极,一个知道另一个是想自己站在他那一边,另一个却分明从这一个的眼里看到了钓鱼式的拒绝。想忘?有那么容易么?
不过是将功折罪,有罪不怕,能折抵了,比忘了还强。
书案上点着三根蜡烛,李老头扒拉着资料,研究着……
其他人就没有这么淡定了,先是佟家,佟国维只能自认倒霉。先前想着要随康熙去了,那是一时情绪上来了。冷却了一阵儿,他是想死都死不成了。他活着,好歹是康熙的长辈,胤礽怎么着也不能把他削得太狠,他要死了,算是给康熙抵命,不管能不能抵得上,也是有了一个交待,多半能让胤礽解一解恨。
但是,他现在不能死。
佟国维有七子,长子次子都已经死了,排行第三的隆科多就是现在存的最年长的儿子[1],这么个在御前挂号了的人物,能放心把家里交给他么?至少要等下面和个儿子有点样子之后,由自己作主,压下隆科多。这样才能保一门平安。
胤礽有举动,最担心的就是他。
然而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在闹事无人知,眼看佟家失势,满朝上下就没几个肯帮他的。佟国维只有自己苦捱着,多活几年就是胜利。不得已,就只有交出隆科多了,佟国维胸口一阵抽痛。
早在这个畜牲从他岳父那里夺人小老婆的时候就该管一管的!还有阿灵阿,真是个损人不利己的王八蛋!
值得欣慰的是,那王八蛋的日子也不好过。
阿灵阿家里早就鸡飞狗跳了!阿灵阿没想到新帝的火气会这样大,生气是肯定的,皇帝病倒的时候他就有心理准备了。不过呢,阿灵阿心想,好歹他家是功臣之后又是后族,还是允俄的舅舅,又是允礼的岳父。生气,冷藏,过几年又能起复了。
远的不说,当年鳌拜,那样的大罪过,也没连累着多少亲族不是?
旗人人口少,纯正满洲旗的更少,不用也得用。诛九族这种事情,几乎从没在满洲旗发生过。
阿灵阿这个闭门思过,过得实在很哈皮。
这一日正在清凉的屋里,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儿,摇椅旁边儿还俩俏丫环剥了葡萄往他嘴里填呢,皇帝宾天了!
好大一颗葡萄卡在嗓子眼儿里,阿灵阿差点儿没噎死!
坏了,这祸闯得有点儿大了,嗯,没事儿,还有佟家在上面顶着呢,只要他们没事儿,自家不会罚得比他们重的。他又安心了,招呼着全家穿孝。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安静无事,阿灵阿放心了,皇帝他弟媳妇还在咱们家里呢。
咔嚓,一个炸雷打到了头顶上,公爵没了。
爵位没了,公爵府住不了了。当年法喀丢了公爵的时候是从这府里搬出去,另分一套小宅院儿的,现在,阿灵阿,你们俩换一换吧。
胤俄没有为阿灵阿说话,这货虽是舅舅,也只是面子上的事儿,当年他袭了爵,劝他是不想外祖一系因为这个掌门人的决策失误掉坑里。现在公爵到了法喀头上,法喀也是舅舅,外祖家保住了,胤俄也就懒得理阿灵阿了——你当年搅和的那个,可是我亲娘的丧礼。我哭得昏天黑地,你在外面讲得口沫横飞。
石家也有动静,却是石文炳病了。他年岁渐老,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好歹是新皇后的爹,在大行皇帝的丧礼上也要好好表现,哭灵是个体力活,要按时按点(这是必须的,不然可以问罪)、保质保量(一定要哭出一定数量的眼泪——每次),真不是人干的差使!老爷子病了。
“不要惊动宫里,主子娘娘这会儿正忙着呢,禑贝勒福晋也快生了,别惊着了。”石文炳认真吩咐着,自己病着无所谓,要紧的是整体利益。
第二天却收到了皇宫包邮快递大礼包:御医两枚。皇帝已经听说了,特派御医前来诊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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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三家的情况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皇帝关注着新的外戚,打击着旧有外戚,可以视作是一种信号:朝廷要换血了!
可是大家都猜错了!
皇帝看中的,却不是这一点,他有更重要的目标。
大行皇帝停灵期间,朝廷还照原来的样子运转,新君还特别批示,允许先帝的心腹旧臣曹寅来京哭灵,并且亲切地接见了他。然后,两人密谈许久,曹寅一一头汗、一脸泪地出来了,一副继续为国卖命的样子。
大家是真的猜不透皇帝是怎么想的了,这段日子,众人过得非常难受。
很快,他们那种“等另一只靴子落地”的心情就得到了安慰——靴子落下来了!
大行皇帝题神主毕,当卜葬吉,奉移山陵,日子定在十一月里,这没问题,反正一应礼仪在顺治凶礼的基础上再隆重一点就好,一应的准备也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来缓冲。问题就在于,奉移山陵(就是埋进坟里),之后马上就要把神主升祔太庙。皇帝神主入太庙,他的妻子的神主自然是夫随妻便。
仁孝皇后是没什么异意的,可皇帝对于让康熙两个继后孝昭、孝懿同时升神祔表现出了极强的抵触情绪!什么入太庙啊,就算入了也要搬出来。朝堂开始喧哗了。
我们一家N口,祖孙三代,父子两人,怎么能被你们两家二货给钉在了耻辱柱上,叫人笑话?哦,结婚没结成,对方家里爆出丑闻来,结果把男方祖父给气倒了?这么**隐秘又刺激的话题,谁会不想传?
胤礽冷笑着。下令禁口,那是蠢办法,自己跳出去表白,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们不是爱讨论么?那就讨论讨论好了,我给你们个新话题。
你们讨论,我当裁判,你们演戏,我是导演兼观众,不过我这导演不给你们讲戏,你们还不知道我当了导演。
顺便出口恶气。
面子,面子,面子懂不懂?不狠狠抽两巴掌难解心头之恨呐!
嗯,有路边酱油党不可靠猜测作证:胤礽对这两位继母,观感不是很好。
再者,通过这件事情,让胤礽起了戒心:股东的胆子是不是太大了点儿?事发之后,佟国维和阿灵阿之间的那点儿互动自然被胤礽给挖了出来,怒完之后就惊了。让你们知道一点厉害,让你们知道:什么是君臣,做奴才的算计主子,就是这个下场!还连累死人!
他在假公济私。
作为一个性理诸书学得非常好,理论水平极高的皇太子,怎么会不知道把他爹亲自谁的老婆解聘是不可能的?他一开始就没想过能够成功,下面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讨论两位继后的问题,必须要揪出来她们为什么不能升祔呢?当然大家不会说,是活人连累了死人,但是心里一定会去想。至于皇帝那个什么某人只接了册宝没有举行仪式的破借口,大家是谁都不肯信的——你爹都认了。
这样,大家就得知道,现在的太子殿下是个受害者。
胤礽焦灼地在乾清宫里等着他的儿子,这是他对弘旦的一个考验,看这儿子能不能跟自己心有灵犀,也是对弘旦的一次锻炼,事先通知儿子,两人作戏,这样把路都安排好了,儿子永远长不大!
在胤礽的计划里,弘旦过来求个情,他准许了,父子俩的形象就一起高大起来,足以掩盖之前的丑闻。
这就犹如出身,贫贱的出身、磨砺的经历,是成功勋章上光彩夺目的宝石。受害人的宽大,更显出一种美德。当然,皇帝不能不生气,不然皇帝就太面、太不孝了。
太子必须求情,为两家败类求情显然不合适,为躺着(此处写实)也中枪的死者求情,就非常合理了。反正都是要祔的,那就把这件事情的价值压榨到最大。
快来吧,儿子!别害怕,我等着你,往前走,我接着你,不会让你跌倒。
弘旦先是沉默了两天,任凭底下人吵得乱七八糟。这一回真是七嘴八舌了,本来,处置佟家与阿灵阿是旗人内部事务,但是一旦涉及到了皇后的地位问题,冲突升级,许多汉官也挽起了袖子,含一颗金嗓子喉宝,上阵了。
王掞打响了头炮,认为皇帝这样做,理由不够充份,因为康熙在的时候,每逢祭日,香火祭品都有这两位继后的份儿。然后一些原东宫僚属也纷纷上折,希望皇帝“三思”。那位被罢了官的赵申乔,居然也上书,意见同王掞。
胤礽看了一眼名单,默默把人名都记下来。
第三天,退朝后,弘旦蹭了过来:“阿玛,儿子有话想跟您说。”
终于来了!胤礽心里松了半口气,剩下的半口,要看儿子说了什么再决定是放下去还是提上来。
微笑:“过来坐,慢慢儿地说。”
弘旦慢吞吞地开口:“阿玛,外头吵得那样凶……您……还打算这样做么?”
胤礽一挑眉,声音很大,门外几里地都听得见:“怎么着?他们吵得凶,我就得依着他们了?!以势凌君,这还了得?!!”不高兴了,性格这么软怎么行?
弘旦依旧慢吞吞地:“孝昭皇后、孝懿皇后总是无辜的,再者……不看僧面看佛面,孝康章皇后总是玛法生母。”
这个理由倒是说得过去。
胤礽冷笑道:“还有呢?”伴以拍桌打凳的音效。
弘旦麻利地起身,跪在他爹身前,抱着他爹的双腿,伴以四十五度角仰面的诚恳表情:“阿玛,阿玛,儿子知道您心里苦,儿子也难过。儿子知道您是不忍儿子受气,儿子都明白的。”
胤礽叹气,打算让儿子再回去修炼修炼。
弘旦小声一道:“太皇太后也是继后,您……”
胤礽虎着脸,不答应。心里对儿子倒是提出了表扬,这死小子,不上折子跟老子来聊天!
“阿玛~”
“你去写个折子。”
“嘎?”前面说的,能写出来么?弘旦有些傻眼,愣了一下,看着他爹。
资质不错,到底年轻,还要培养啊!胤礽有了当年康熙那样的心情,也戏谑地看着儿子。
弘旦再一呆,若有所悟。
父子俩相视一笑,胤礽大概有点儿理解他汗阿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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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档演戏的时候,淑嘉却不得闲,她在焦急地等待着:淑惠临产。
得到淑惠要生产的消息,淑嘉命乳母看好乌云珠,便带上人匆匆往乾东五所而去。到了地头一看,里面还算有秩序,产房门已经关上了,一应太监、宫女脚下不太稳,倒也不像没头苍蝇。
看到皇后到了,大家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齐齐请安。
“得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除了本处应差的,其余人等该去哪里去哪里,不要裹乱!稳婆呢?御医呢?乳母呢?叫他们多烧热水来!”
方妞匆匆过来:“回主子娘娘的话,已经着人去叫稳婆和御医了,乳母已在厢房里候着了,热水正在烧,现在还没得。我们福晋刚躺下没一会儿。”
一面说,一面迎淑嘉到淑惠正房里坐着,又奉茶,还侍立在一边陪说话。方妞一面跟淑嘉说话,一面还心神不宁地望向那道隔断视线的门板。
“你也甭在我跟前晃悠了,进去帮忙,外头有我!”淑嘉话音刚落,稳婆已到。
淑嘉一抬手:“这礼权记下了,你们进去看福晋!侍侯得好,我重重有赏。”后半句就不用说了。
淑嘉又起身,扬声对妹妹道:“四丫头,我在这里陪着你,你撑住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里面只听到各种声音,却一直不见有孩子生下来的汇报。头胎都会比较辛苦一点,淑嘉是过来人,知道这一点。可人呢,就是这样,知道了不代表不会担心。淑惠卧室门外那张太师椅的扶手快要被皇后给拧下来了!
MD!比我自己生还吃力!
就在皇后大力金刚手练成之前,一声宏亮的婴儿啼哭自室内传来。
“回主子娘娘,是个小阿哥!”
“福晋呢?”
“母子均安!”
淑嘉放心了:“伺候好你主子,门外悬弓,打发人告诉十五爷……”
一一吩咐妥当,等淑嘉回到东宫的时候,宫门也快下钥了。
回来却没得到休息,据内线消息称:太子见皇帝,皇帝很生气,声音很大,还拍了桌子。
淑嘉的心又是一紧。
虽然蝴蝶本身不知道工作原理,蝴蝶的作用已经显现了,可淑嘉也失去了对未来预知的优势(她本身知道得也不大)。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弘旦倒是回来住了,他原先的院子终于派上了用场,淑嘉把他叫了来问:“你惹你阿玛生气了?”
弘旦一愣,笑道:“额娘从哪里听来的?没有的事儿,今儿阿玛并没有不高兴的。阿玛让儿子写折子,明儿得给阿玛看。”
淑嘉很担心,这儿子学会“善意的谎言”了?
看她还是不信,弘旦只好透露了一点儿:“那是……给别人看的。”压低了声音。
越发听不懂了。
“哎呀,额娘,外头的事情就交给阿玛和我,您就安心享福吧。儿子去写折子了。”
靠!靠靠靠靠靠!没天理了!被胤礽鄙视就罢了,他确实有两把刷子,现在又被儿子“安慰”,淑嘉想挠人。
男人的世界让女人走开,呃,不对,现在一群男人正围绕着两个女人展开讨论,哦,还都是死女人。
淑嘉干着急也没办法,这到底要支持哪一方呢?从礼法上说,大臣们对,从感情上说,肯定是支持胤礽。
就在这样的摇摆中,十五阿哥长子的洗三开始了。
有皇后操持,自然一切顺利。小婴儿长势喜人,当然,在淑嘉眼里,比自家儿子还是要差那么一点点的。中间还看到了西鲁特氏,西鲁特氏也有心事,不好跟女儿说丈夫病重,她只好声称自己也很疲惫,要求早点退场。
给皇帝哭灵是件累人的工作,淑嘉、淑惠都表示理解,淑怡是知道一点内情的,也帮着瞒着——先瞒着,如果看病情不好了,再反水。
就这样淑嘉自己回了东宫,倒是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万岁爷准了太子的折子,孝昭皇后、孝懿皇后亦得祔庙,外头都说万岁爷纳谏如流,说太子宽慈呢。”
MD!这两个混蛋果然是在“给别人看”!事后诸葛亮,说的就是淑嘉这样的。
[1]佟国维有七子,隆科多行三,前面写成行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