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许吓了一跳, 转头哈哈道:“哎呀,小朋友来接我了,不说了不说了。”
许西柠又气又急:“怎么回事?”
派出所突然打电话给她, 说是让她过来领许承年,许西柠脑子嗡的一声,还以为老许受伤了。
虽然警官再三安抚她不要急,许承年没事,许西柠还是满脑子最坏的结果。
许西柠抓着老许上上下下扫了几遍,没看出他有什么伤:“什么意思?什么叫走丢了?这地方离家不就半个小时车程?”
老许哎了一声,眼里有些心疼和微妙的内疚。
张警官插进他们的谈话, 微笑道:“许小姐, 您跟我出来一下吧。”
张警官将她领到走廊上,正色道:“是您父亲自己找到我们的,他来派出所说自己记不得回家的路了, 我们在他的通讯录里找到了您,备注是女儿, 所以请您接他回家。”
“我们不是第一次遇到走失的阿兹海默症患者, 好在您父亲意识清醒,主动来派出所,身上的财务证件也都齐全, 请您不要过于责怪他。”
“什么阿兹海默?”许西柠眼里全是茫然,“我怎么听不懂你说话呢?他是之前头部受伤,逻辑出问题了这个我知道, 但是没有阿兹海默症啊?”
说完她心里狠狠坠了一下。
她知道老许给她的备注是“小朋友”。
把她的备注改了, 只会是一个原因。
——他猜到会有其他人, 通过他的手机,联系她。
“你不知道?”张警官迟疑了一下, 神色有些微妙,“我们也想通知他的爱人,但是通讯录没有相关的号码所以……”
许西柠完全没有心思听他说话,扭头看见老许就站在走廊里,站在她身后,眼里是安静的心疼和隐晦的内疚。
“张警官误会了,他以为你阿兹海默呢,”许西柠看向老许,努力笑了笑,笑得并不怎么好看,“老许你跟他解释啊,说你来派出所做什么的。”
一秒,又一秒,像有颗冰冷的铅石拽着她的心脏坠落。
“哎,小朋友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嘛。”老许害了一声,走上前抱了抱她,说出她最害怕的回答。
“——我就是突然没想起来……不要紧的。”
许西柠跟张警官道谢,然后带走了老许。
路上,两人并排坐在出租车后排。
车窗狭着一条缝,冷风窜进来,冰冷地扑在许西柠脸上,将她金色的额发吹得凌乱,小脸像覆了冰雪一样苍白。
老许组织了半天语言:“你知道我之前撞了脑子嘛,后来慢慢地有些事情记不清楚,但不影响我生活呀,哪个年纪大的人不忘事啊你说是吧。”
“为什么不告诉我?”许西柠抬眼看他。
车厢晃动着,老许叹气道:“让你知道,你不就不高兴嘛,我是没事啊,我高兴得很,我非闹得你不开心干什么……那人家革命战士肚子豁个口子肠子流出来还能塞回去,一点小伤小痛哪能打倒我你说是吧!”
老许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还用胳膊肘碰碰她,想让她跟自己一起**燃烧。
许西柠没接他的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定定看着他。
老许自讨没趣,只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你上次答应我了的,出什么事要告诉我的,”许西柠转身艰难道,难以置信,“你忘记了是不是?”
“我记得,我真记得。”老许抬起手。
“确诊了吗?确诊了就抓紧治疗,总得治啊,总能治好的,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许西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治了的治了的!”老许急忙打开手机翻找……许西柠注意到他取消了锁屏密码,是因为连锁屏密码都记不住吗?
老许献宝似的把聊天记录给她看:“喏,这是我的医生,业内大牛,这个,张医生,不是,王医生,从美国回来的,还带着一整个团队呢!”
许西柠抢了他的手机翻聊天记录,老许本来想抢回来,哎了两声还是放下手,局促地搓了搓大腿。
这群医生甚至单独给老许拉了个群……林薇也在群里。
她是最后进群的,其实也就是近期,在汤山温泉古镇,她才重新加了老许的微信,承认是她给老许找的医疗团队——其实就算她不承认,老许也心知肚明。
群里每天会有人给老许打电话,发消息,提醒他吃药,提醒他定期去医院复查,分析他的检查报告等等有条不紊,群里消息中英文交杂,甚至有一位专业的医疗翻译。
在她根本不知道的时候,治疗都已经进行了两三年了。
老许没有阿兹海默症的家族遗传史,但头部外伤是引起阿兹海默的常见原因之一,车祸时他的脑组织缺血缺氧造成了永久不可逆的损害,排不出去的毒素经年累月地积累,进而影响到了脑部其他片区的功能。
许西柠突然觉得世界很陌生,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
原来林薇和老许还会一起瞒着她,而且还真让他们瞒住了。
既然林薇在群里,那老许的治疗团队肯定是全国乃至世界顶尖的,至于她许西柠既没有什么钱也没有医疗资源,她只会不开心……是啊,她知道有什么用呢?
像个该死的、无能为力的小孩一样,只会不开心。
老许在旁边紧张地观察她的表情。
半晌,从身上各个口袋摸了一圈,碰了碰她,摊开手心,讨好地笑:“小朋友,看看这是什么?”
带着皱纹的宽大手掌。
掌心里一颗皱巴巴的,奇异牌柠檬糖。
老许是真的想哄她。
但她却像是脆弱的镜面,被小锤子狠狠敲了一下,于是从撞击点开始密密麻麻地开裂。
“我不要这个。”许西柠嗓音干哑,眼眶发红地盯着他,“我也不是小朋友了。”
“那不是跟我比嘛。”老许好声好气道,“跟我比你还是小朋友呀。”
“你觉得我是小孩,什么都不懂,是不是?今天张警官说你本来还打算让警察帮你查家庭住址,不肯给我打电话,是人家张警官骗了你的手机才找到我的电话,就这样,你还想瞒着我!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办?你睡白鹿桥洞吗?!”许西柠不自觉地音调高了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声音这么尖锐,像是被刺痛的小兽。
“你这样让我怎么办?好像林薇都离你更近一点!我难道不在你身边吗?我也想关心你!我也想帮忙!我也想照顾你!连林薇都知道为什么我不可以知道?!”
车停了,许西柠用力推开车门,跳下车,老许跟在后面,他说什么许西柠都听不见,只觉得耳边嗡嗡一片。
直到进了家门。
进了家门,许西柠好像才第一次睁开眼睛。
她看见每个钥匙都贴在玄关处的挂钩上,挂钩上用字条标记每把钥匙对应哪把锁。
她看见挂着的日历,因为很久没有撕掉,还停留在上周的日期。
她看见刷牙杯在客厅的茶几上,好像老许无意间放下它就彻底忘记。
她看见烤鱿鱼的招牌卷起来堆在厨房生了灰……老许已经很久没有出摊了。
她还想起很多事情,想起老许忘记她什么时候放假,忘记过年的日子,忘记他上次和林薇去泡温泉是二十年前而不是两年前。
她甚至想起过年的时候,她和老许去菜市,老许还走反了方向,她开玩笑说想什么呢这么心不在焉。
是谁心不在焉?
是她自己。
她明明回来住了,她的心却没回来。
她满脑子都是展星野的事情,以至于对老许视而不见。
她回来的那几天,有好好看过家里吗?有好好看过老许吗?
其实一眼都没有吧。
就这样,她还口口声声说“她在他身边”。
仿佛铺天盖地的深色潮水迎面涌来,把她兜头淹没。
许西柠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这个家里的一切都让她喘不过气来。
女孩掉头往外跑去,和老许擦肩而过的时候,老许想伸手拉住她,许西柠胡乱丢下一句她要去便利店,就继续往外跑。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闷头扎进户外的寒风,喘着气,精疲力尽地蹲下来,头埋在膝盖里。
她忍着眼里的泪水,掏出手机,她想她现在认识很多非人类呀,她总可以找别人帮忙。
她先是点开展星野的聊天框,只打了几个字就打不下去了。
她了解展星野,他不可能没有试过用管理局的渠道去找治疗老许的方法,他不是没有做,他是做不到。
她翻着通话记录,又想打给谢仪,然后突然想起在妖界时谢景说的那番话。
“如果以后有天,你对我很生气的话,也一定记住,我将客户的意愿放在我自己的意愿之上。”
——他想告知许西柠,但尊重许承年自己的意愿。
“你可以相信我做的所有事,都不会有损许承年的利益,我尽了自己所有的能力。”
——他尝试了妖族的草药和术法,尽了一切办法,可惜无能为力。
许西柠的手在刺骨的冷风里发抖。
原来真要有这样的命运,要把给予那个十六岁就拿国际奥林匹克金奖保送Q大的惊才艳艳的少年的一切,全都夺走。
为什么偏要是他?
不能再研究数学,许西柠接受了的,老许也接受了的,那就让他这样安稳地生活下去就好了啊,为什么还要再继续呢?
为什么要把人逼到这个份上呢?!
等到他慢慢地把一切都忘掉,连许西柠也不认识了,情绪暴躁、易怒、消极,重复性的偏执行为,甚至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时候……
谁还能看见从前那个口算比计算器还要快,大步流星地把她抗在肩头,眉宇间神采飞扬的男人的影子。
他看见那样的未来,竟然还能对许西柠笑得出来。
许西柠慢慢放下手机,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像是周遭的世界都在缓缓下沉。
傍晚,小区里的孩子在嬉笑打闹,学骑自行车的小男孩控制不住方向,一边大叫快让开,一边径直朝她重重撞了过来。
自行车歪倒在一边,车轱辘兀自打转。
小男孩吓得爬起来,喊姐姐,姐姐你没事吧?
许西柠一动不动,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小男孩吓得又道歉了一次,慌忙扶着车跑走了。
女孩垂下的衣角里,被触发的精灵守护,轻轻飞出一只绿色的蝴蝶。
夜幕昏暗,许西柠隐约看到一双皮鞋停在了自己面前,裤腿笔直干净,卡其色的风衣角在风里微微晃动,带着影影绰绰的橘子花瓣的清香。
就像很多年前,她在学校后街,看到沈诗情和她的跟班,用现金羞辱卖烤红薯的老许,说叔叔你找的钱不对呀,你该不会故意坑我们吧。
当时她无助地蹲在路边嚎啕大哭。
也是这样一个人驻足在她身前。
许西柠慢慢抬起头,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到深色的夜幕,昏暗的晚风里,男人低头垂眸,被吹起的金丝眼镜的链条微微晃动,泛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镜片后是永远温润的绿色眼眸。
温南森蹲下身子,捧着她的脸,担忧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温柔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许西柠抓住他的风衣角,颤抖地张了张嘴唇:“温老师……”
不知道为什么,她喊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眼泪刷得一下就流了下来。
那么多那么多的眼泪好像现在才找到出口,汹涌地淌满她的脸,滚烫地坠入男人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