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柠一直守在病房门外,看着淳于清和医院方交涉,看着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从病房里推出淳于延顺的遗体。

这样纷杂忙碌的场景,云柠是第二次遇到。

上一次是她八岁,被推走的她的妈妈。

这一次她十九岁,被推走的是她的爷爷。

在她这短短的十九年人生里,仿佛一直在失去。

从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她,也没有人会一直陪着她。

云柠站在医院冰冷长廊的尽头,窗外的阳光倾泻而下,微小的尘埃在光柱中跳跃。

时空仿佛回溯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个下午。

已经比当时年长了十一岁的云柠,却毫无长进,仍旧只是无措的站在角落。

像是人生中最噩梦的阶段又重新上演了一遍,当时的她是极度的悲伤。

如今,悲伤中还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在生命面前,人类的渺小,之于宇宙中的一粒尘埃。

在人类身上唯一能与之相较的,便是思想、情绪之类不可计量的玄妙。

母亲过世时的那种悲伤再次席卷而来,云柠悄悄红了眼眶,却没再大哭。

因为此刻,有一个人比她难道千万倍。

云柠现在能做的便是静静的陪着淳于清,陪着他度过这段伤心难过的时光,就像当年他陪着她一样。

淳于清异常平静的处理着淳于延顺的身后事。

仿佛忘却了悲伤一般。

从医院出来,原本还炙热的太阳忽然被一片沉沉的阴云遮挡。

晴空大亮的天,瞬间灰蒙蒙的,席卷而来的热风却丝毫不减。

黑云越压越低,仿佛下一刻就要砸下来。

风雨欲来,很多事情像是要应景一般的飘摇动**。

医院的事情处理完,便要办理死亡手续、联系殡仪馆、联系墓地。

办一场体面的丧事,其繁琐程度可堪一般。

淳于清全程异常镇定,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当,好像只是在完成一件很重要的工作。

但他却十分沉默,即使是面对云柠,也没几句话。

淳于明也要来守灵,只是和她一起来的,不仅有许慕倩还有一个律师。

她坐在沙发上,与淳于清相对而坐。

原本就分庭抗礼的局面,因为淳于明身边律师的出现,显得更加公事公办。

淳于明穿着黑色的孝服,领口处别着白花。

身为淳于延顺的亲孙女,淳于明却神情冷漠,语气更是冷冰冰的。

“爷爷既然已经去世,遗嘱还是早点公正,毕竟淳于集团也不算是你一个人的。”

淳于清早就见识过淳于明的冷漠,对于她会在淳于延顺去世第一天,就谈这些也不意外。

毕竟淳于明确实拥有淳于集团部分股份的继承权,淳于清也并不打算独占。

淳于清叫来律师和淳于明的律师一起,把有关遗嘱继承的所有事情,都公证清晰。

办丧礼要三天,不仅要守灵,还有各种繁琐的事情。

遗嘱的事情原本可以等丧礼结束之后再说,淳于明却在第一天便提了出来,又多加了很多工作量。

云柠不能对遗嘱分配的事情置喙半句,唯一能做的,便是替淳于清守灵。

云柠正好端端的跪着,淳于清突然走近把她拉了起来。

云柠茫然的跟着淳于清走进内厅。

应该是遗嘱的事情交代完了,淳于明已经不在内厅。

淳于清让云柠坐在沙发上,抬手撩起云柠的长裤。

云柠穿的是一条宽松的长裤,很轻易便能撩到膝盖以上。

第一次跪这么长时间,云柠的膝盖通红,微微有些发肿。

她的皮肤白皙,与膝盖的红痕形成鲜明的对比,看起来十分可怖。

淳于清在掌心倒些药酒,极轻的揉着云柠的膝盖,他垂着眼睫动作非常细致。

温热的掌心轻抚着膝盖,刺痛感瞬间消失。

两人都没有开口,大概是外面在办丧事的缘故,空气中都流动着淡淡的悲伤。

云柠语气很轻的打破氛围。

“爷爷的遗嘱公正完了?”

淳于清手下动作未停,轻飘飘的说:“还有你的。”

云柠扬眉,眨了眨眼:“爷爷也留给我东西了?”

淳于清颔首:“淳于集团的股份,还有——”

他想到什么般顿了一下,眸光微闪,强调似的说:“云氏原本就是你的。”

不需要额外遗嘱的重申。

淳于清的话云柠也没什么异议,这件事是她从小就有的认知。

气氛再次安静下来,淳于清有些出神,轻揉的动作不自觉慢了下来。

淳于延顺的遗嘱是在十年前生病时便立好的,也是最具法律效应的书面遗嘱。

但是口头遗言却只说给了淳于清,且两条都是针对他的。

淳于延顺交代遗言的话音落下,强撑着睁大眼睛,死死的看着淳于清,似乎是想比他赶紧答应。

窗外的阳光投射在淳于清眼前的镜片上,反射的白光挡住了他的眼神。

他沉沉的叹气,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笃定。

“第一条我答应你,云氏是云云的,也永远只能是她的,我不会动,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动。”

“第二条——”

淳于清顿住,许久都没有说话。

再次开口,淳于清低醇的嗓音裹着含沙般的哑意,声音充满了颗粒感。

“爷爷,我从没有忤逆过你,也不想骗你,第二条我做不到。”

淳于延顺猛地吸了一口氧气,苍老的声线嘶哑异常:“你就非她不可?”

淳于清抬眸,漆黑的瞳孔裹挟着折射的日光,明亮坚定。

他轻启薄唇,像是在下此生最重的承诺般。

“非她不可。”

淳于延顺缓缓闭上眼睛,重重的喘了几下。

他知道,这件事绝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这个孙子一旦认定了什么事,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现在看来,认定了人也是。

罢了,想来他既然如此坚决,必不会亏待云云。

淳于延顺感受着自己最后的生命在加速流失,也没了任何挣扎心气。

只妥协般虚弱的喘道:“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遗体告别,骨灰安放,葬礼的最后一天来了很多人,压了两天的黑云也终于砸了下来。

雨势很大,墓碑前乌泱泱站了一群人,却没人说话。

豆大的雨滴不要钱似的砸在雨伞上,噼里啪啦的声音给环境更添了几分肃穆。

因为大雨的缘故,并没有在室外呆太久。

葬礼结束,宾客散去,云柠却左右不见淳于清的踪影。

她抬脚往内厅走,却在阴郁的楼梯口看到了他。

淳于清西装革履却坐在楼梯上,外套扣子散着,领带搭在手上,领口敞开着能看到若隐若现的锁骨。

他躬着身,手肘撑在大腿上,额前的碎发散落着,在灯下看起来颓丧、削薄。

听到脚步声,淳于清极慢的抬起头,他没有戴眼镜,双目如一潭死水般毫无涟漪。

只是眼中蒸腾的热气,以及熏红的眼尾预示着他不太美妙的心情。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突然被一道高昂的声音打断。

说话的人在拐角处,看不见其人却闻其声。

“果然豪门都没什么情亲可言,爷爷去世孙女带着律师参加葬礼,这不就是图遗产?连过几天都等不及。”

一道不大的声音搭话道:“说来这老董事长去世,清总也没什么亲人了,身边那个女孩儿也是云家的,怪不得婚礼安排的那么急。”

两人一同走远,声音也弱了下来:“孤家孤人一个,也挺可怜的。”

淳于清没有说话,但面色却越来越阴沉。

云柠走到他身前蹲下,与淳于清的视线平齐。

一如当年云知秋去世那天,淳于清的单膝跪地。

她柔声安慰道:“你不是孤家寡人,你还有我。”

“我只有你了。”

淳于清抬眼看她,眸中激起一丝涟漪,像是死寂的陈坛里点燃了一束光亮。

“你会可怜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