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志飞临死前,将自己的遗书打印了上千份,存放在医院大楼的楼顶。
伴随着他的身亡被发现,那些散落的纸张也在狂风下飞到了医院周围的每个角落。
在他的遗书里,他成为了被医院抹黑和抛弃的存在,将医院数位高层和医生之间的丑恶交易诉之笔端,他自己则成为了资本的弃子,不堪侮辱的清流。
不管医院一方如何澄清,舆论都以一种无法遏制的方式剧烈爆炸开来,所有的风向全部扭曲,一边倒地将翟志飞塑造成了医院黑幕的吹哨人。
真相如何,没有人关心。
混在水面下的一切,都在大饕这一餐美味的人血馒头。
医疗系统的问责程序迅速启动,处分、整改、公告,无论什么手段,都无法影响到还没有发酵完成的热搜。
先是医院的院长,接着是医生,然后,舆论的双刃剑调转方向,指向了一切的开端——安大春一家。
在翟志飞的遗属声泪俱下的哭诉中,全家幸存的安大春一家成为了压倒翟志飞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照片被做成遗像,妻子被咒骂早亡,连还未满月的孩子也被形容为不该来的孽障。他的家庭住址被公开,身份证被扒出来放到网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往他们的手机里发充满恶意的信息,家门口的白花扔掉了很快又送来一批……
安大春的母亲因为高血压昏迷了一次,却没有医院收治,最终硬抗了过来。
安大春一天天的苍老下去,钟明华想尽了办法,但热搜的热度没有过去,任何努力在无数个网友面前都打了水漂。
钟明华奔波终日,忧心忡忡,冉晓晨却日渐安静沉默。
吕大中在找钟明华了解了这一次援助案件的情况之后,给钟明华放了个假,让他回老家看看爸爸妈妈。
钟明华沉吟良久,还是去了冉晓晨的律所。
他到得晚了。
在去往律所的路上,旁边等红灯出租车司机的视频号就刷到了安大春发出来的澄清视频。
如同钟明华最不想看到的那样,安大春将一切都推给了冉晓晨。
他字字句句地将冉晓晨如何教他去打院长,如何与院方谈判,怎样让医院乖乖听话都讲了出来,甚至还附上了和冉晓晨的聊天记录。
虽然他们要求的赔偿金额合情合理,虽然冉晓晨在聊天记录里再三拒绝安大春要给冉晓晨追加律师费的请求,但其中那两三句语焉不详、模棱两可的话,已经足够网络中闻着血腥味的鲨鱼向冉晓晨发起攻击。
钟明华到的时候,律师事务所门前已经围了许多人。
有人全程开着直播,口沫横飞的痛斥无良律师,有人趴在窗户上喊话咒骂,有人悄悄摸起了石头,趁人不备扔到门窗上……
律所大门紧锁,里面黑暗一片。
钟明华想了想,从旁边的小路绕到了律所偏僻的后门,给冉晓晨发了个消息。
几分钟后,冉晓晨沉默着打开了后门,坐上了钟明华的小电驴。
一路上,冉晓晨都沉默着。
将冉晓晨送到楼下,冉晓晨轻轻地跟钟明华笑了笑,挽起被夜风吹乱的发丝,她轻声说,“小钟,我要去魔都了。”
钟明华张了张嘴,“去休假?这段时间太累了,休息休息也好……”
“我辞职了。”冉晓晨勉强笑了一下,“其实我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只是认识了你,还有晓晓,所以才拖了这么久。”
“律师的其他几位合伙人……跟我的理念不合,所以我才来到埕口这么偏僻的地方开分所,现在我的案子出了岔子,他们就更猖狂了,我想着,与其不开心地拧巴着,还不如自己另立山头,从头开始……”
冉晓晨仰着头看着不远处层峦叠嶂的山脉,侧耳听着远方吹来的松风,闭目深吸了一口气,“我很喜欢这里,小钟,但是分别的时候到了。”
钟明华喉头发紧,“晓晨姐,我虽然对你的做法不认同,但是我从不觉得你做的是违法的,也不觉得你应当为这一切买单,这所有的一切里,你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冉晓晨温柔地点头,“我也这样认为。从始至终,我的理想都没有改变过。或许有很多人不理解我,我的事业也可能会很难,但是我从没有改变初心。”
冉晓晨眸光一动,“小钟,你的理想是什么?”
钟明华眼里是深深的迷茫,“我希望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好……”
冉晓晨赞许,“很棒的理想。”
钟明华犹豫了一下,“晓晨姐,那你的呢?”
冉晓晨坦然道,“尽我所能,帮助我的委托人得到公正的结果。”
顿了顿,冉晓晨故意道,“不过我是个反面例子,可千万别学我啊。”
钟明华沉默不语。
冉晓晨轻轻的抱了抱钟明华,“那,我们都要继续坚持下去,或许慢慢地,我们都会穿过荆棘,找到实现理想的那条路。”
热搜的热度淡化,是在一周后。
文政律所已经大刀阔斧地换了一批律师,也换了新的负责人,在找了吕大中几次之后,他们顺理成章的用‘人手不足’的理由,推掉了法律援助的工作。
吕大中古井不波,按照流程重新安排了轮值的律所和律师。
冉晓晨的简历在魔都很受欢迎,她几乎是毫无空窗期的加入了魔都一家赫赫有名的红圈律所,位列魔都前四,一上岗,就独当一面,很快就打响了招牌。
她找到了属于她的战场。
医疗系统改革在事情平息之后,也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安大春的家属患病无人收治的情况,很快就在钟明华的反应下得到了妥善的解决。
脱离危险后,安大春带着自己的家人来到援助中心,为钟明华送上了一面锦旗。
钟明华婉拒了安大春的合影要求。
他觉得,那面锦旗应当是冉晓晨的。
她就像一个杀伐决断的女将军一样,用最干脆有效的方式撕开了这一团乌糟糟的烂泥潭,为许许多多像安大春一家那样的患者家庭带来了曙光。
但她无所不用其极,除了不违背法律规定,似乎做了很多令人不赞同的事情。
钟明华无法说冉晓晨是对的,他从心里不认同这样的方式,但他很敬佩冉晓晨。
至少,她为了自己的理想,奋不顾身,泽被乡里。
钟明华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他似乎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打起精神来。
似乎有一个钟明华在按部就班地做着他的工作,另一个钟明华在一旁冷眼旁观,踌躇不前。
这种撕裂感让钟明华辗转反侧,备受折磨,甚至需要靠一定的药物才能入睡。
他知道这个状态不对,但是没有人能帮他。
一晃就进入了炎夏。
吕大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会更多地让钟明华负责一些需要外出的工作,有些在渝庆,有些在巴蜀。
忙碌起来的时候,钟明华的确不会想太多。
他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了这些别人避之不及的工作之中。
在某一次配合渝北区法院调阅卷宗要求的时候,钟明华意外地遇到了刚好开庭结束的温晓晓。
温晓晓愣了一下,才认出了憔悴的钟明华。
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小钟哥?!你怎么在这呀!”
钟明华同样愣住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忘了你在这工作了,我来送个材料……”
“哎呀小钟哥你都多久没给我发过消息了?今天可算来了,你等着,我下午没案子,咱们出去吃饭去呀,我请客!”温晓晓跳着脚拉住了钟明华的手腕,满脸喜色地给自己的同事介绍,“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位学霸前同事,有才的不行!帮我跟院长说一声哈,我下午不回来啦!”
说着,也不等钟明华开口,喜笑颜开的拉着钟明华出了门。
“我跟你说,渝北区这边的火锅,茫茫多的,我数都数不清,为了找到哪家最好吃,我一家一家的试过去,这一家的味道是最巴适的,火飘火辣的……”温晓晓熟门熟路的拉着钟明华上车开动,一路上叽叽喳喳的一秒钟都没安静过。
饶是不断走神的钟明华也被温晓晓这个热闹劲给逗的笑了起来。
“对了嘛,哭丧着脸,好像吃了你家的饭没给钱一样,你看你笑起来多帅气的!”温晓晓用手指推了推钟明华的嘴巴,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钟明华无奈的开口,“你慢点开……”
温晓晓一脸正色,“不得行,开得慢了一点儿,都是对火锅儿的不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