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夏天不久,钟明华参加了调解中心的最后一次会议。因为地方改革后的效果不明显,调解中心将会提前解散,继续沿用之前的人民调解委员会机制,调解中心在完成手头上还在进行的调解案子之后,就地解散。

接到这个消息之后,很多人都是松了口气的。

尤其是本职工作比较繁重,两头兼顾的,更是当场喜形于色,恨不能奔走相告,普天同庆才好。

钟明华却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这几个月,他经手的调解案件不下百件,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但他都做得十分努力,尽了自己的全力去做。

结果却被告知改革的效果不明显,仿佛他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不值一提,上百个日夜的工作也因此化为一场泡影。

怀揣着复杂的心情,钟明华给吕大中打了个电话,汇报了这边的借调工作即将结束的事情,吕大中依旧对钟明华表达了肯定和鼓励,并且责成已经磨合完成的办公室人员孟溪负责将钟明华的行政程序走完。

挂掉电话后,钟明华心中微松,刘畅之前说吕大中的坏话,还是叫钟明华心中对吕大中产生了一丝紧张,不过这些紧张在吕大中如常的态度上有悄然归于无形,剩下的,只有繁重的工作即将结束的一点惘然。

以及,他的最后一个调解案子——幼儿园教师虐童案。

调解请求是幼儿园提出的,这场教学事故的第三方。受害的学生家长对调解十分抗拒,但由于他们的家庭条件一般,孩子又需要大额的费用做后续的治疗,他们还是同意了这次调解。

教师方的态度也特别好,提出了一定金额的赔偿,幼儿园也已经讲涉事教师停止处分,似乎一切都在向好发展,但钟明华将卷宗材料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心却沉了下去。

这桩案子,并不具备调解条件。

调解是有条件的,首要因素就是双方都对调解持同意态度,至少不反对进行调解,第二点,被调解的案子需要是民间纠纷,换言之,刑事案件不可以进行调剂。

一旦将这个流程走完,这案子不是民间纠纷也变成民间纠纷了。

而刑事案件与民事案件的区分点比较微妙,比如说殴打他人,如果情节轻微,不构成轻伤以上的伤害,则以治安管理处罚法来进行行政处罚,如果情节严重,以伤害被害人的身体为目的进行殴打,就要以刑法中的故意伤害罪来定刑。

这两者,一个是十五日以下拘留,一个是三年以上有期徒刑,表现形式接近,承担后果天差地别。

涉案的女教师多次故意撕扯受害学生的耳朵,将学生提着耳朵吊起来悬在空中,恶意扇学生一侧的耳光,导致被害人双耳撕裂伤,耳膜穿孔,丧失听觉,这一切的原因仅仅是学生在课堂上走神没有听讲,老师便说‘下次再不听话,就将你的耳朵撕下来’,相隔几天之后,学生再次被老师发现心不在焉,于是当堂执行刑罚,将学生的耳朵直接撕了下来。

一个三岁的小男孩,就此面临终身残疾,永久佩戴人工耳蜗的惨烈结果。

他以后的工作、生活、心理,被女老师用十分钟的时间毁掉大半,原本光明的未来仅仅刚刚开始,就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因为失聪和虐待,被害人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多次进行心理疏导依旧收效甚微,甚至抗拒学校,抗拒出门,一家子六个直系亲属因此跟着痛苦难当,有两位老人至今还躺在医院里,伤心欲绝。

“这不应该是治安案件。”

钟明华低声喃喃。

方雯经过钟明华身边,眉头一皱,“小钟?”

钟明华的声音逐渐坚定和清晰,“双耳听力障碍大于八十一分贝,只能借助人工耳蜗辅助听觉,已经造成了五级伤残,一个身形瘦削的年轻女性,需要用出全身的力气才可以将一个孩子提着耳朵拎起来,撕扯掉耳朵,则需要借助外力,甚至夹住孩子的身体多次尝试才能做到,这根本就不是殴打,这就是故意伤害……方姐,这案子咱们不能调解,需要退回公安机关进行纠正!”

方雯拿过卷宗看了看,表情逐渐凝重。

“这案子不是我给你的,有人绕过了我直接将卷宗给了你。”

钟明华一愣,“不是你给我的?那这案子,院里知不知道?”

方雯严肃地摇头,“很有可能不知道。这么明显的错漏,院里那些法官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违规操作,这是要赌上自己的职业前程的……我去前院一趟,小钟,你给那家受害人打个电话,请他们过来一趟。”

钟明华迅速做出反应,方雯前脚刚走,钟明华后脚就给受害人家长打了电话,将孩子的爸爸妈妈约了过来。

那对夫妻憔悴不已,一见到钟明华就焦急地开口,“是对方的赔偿金额谈妥了吗?”

钟明华摇摇头,将前因后果简单讲了讲,末了问道,“这案子是你们自愿调解的嘛?你们知道,那位教师可能涉及刑事责任吗?”

夫妻俩对视一眼,眼中浮现了然。

孩子的妈妈缓缓地点了下头,“我们隐约猜到了一点,因为他们太主动了……可是孩子老人的病,都需要钱,我们家快撑不住了,我们也没得办法……”

钟明华吸了口气,“你们可能不知道,刑事诉讼也可以附带民事赔偿诉讼,向那位老师和有监管责任的校方要求赔偿的,你们的孩子那么小,这件案子的性质很恶劣,胜诉之后,判决的赔偿金额会比他们答应给你们的更多。”

夫妻俩微微张大嘴巴,“可是,我们没钱请律师,家里的钱,全部都送到医院去了……学校说了,要是去诉讼,他们就一毛钱都不给我们,说他们在法院有人,我们是真的怕……”

“时代变了,司法体系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一回,你们可以尝试相信我们。”方雯带着卷宗走了进来,表情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她鞠了一躬,诚恳道歉,“我要对你们进行道歉,刚刚查明,是幼儿园的校长贿赂了我们的门卫,将案卷送了进来,这案卷公安机关并没有审查完毕,他们是偷偷复制了一份带出来的,想要釜底抽薪,将案子直接结束,没想到被我们发现了。”

“公安机关那边已经将盗窃案卷的园长抓捕归案,对幼儿园老师的审查也基本结束了,你们如果没有条件请律师,可以跟这位钟同志提出来,毕竟这是他的老本行。”

两夫妻愣愣地看着钟明华。

钟明华脱掉自己在调解中心的西服外套,露出里头的白色衬衫,“是的,如果你们有时间的话,就跟我回局里一趟吧,我来帮助你们进行法律援助,援助律师我都已经帮你们挑好了。”

钟明华想了想,补充道,“正好我认识一位老人家,她的学生很多都是医学博士,等援助事宜定好了,我可以试着联系一下她,叫你们带着孩子去渝庆试试。”

夫妻俩对视一眼,忽然呜咽着抱住了对方,嚎啕大哭。

“有希望了,我们的娃儿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