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羁迷

一方斗室,昏暗潮湿。四面石壁上一伸手就能揩到水汽。

高处有一面窗—其实只是石墙上的一个孔。阳光透过那个孔射进来,形成一个光柱。末端刚好照着阿月那张丑脸。

“阿月,醒醒。”黑暗中,高志华牧师在喊。

阿月惺忪地睁开眼睛:“牧师,我们还活着吗?我怎么看不到你?”

“就那么点儿珍贵的阳光都让你一人独占了,你当然看不到我们。”高志华牧师轻松调侃道。

“牧师,他们会杀了我们吗?”阿月不安地问。

“阿月,你怕死吗?”

“怕。牧师,你怕不怕?”

高志华牧师没有回答阿月的问题,而是转向李畋:“李先生,你怎么看待死亡?”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不过,我个人倒是认同圣经的观点—你本是尘土,最终要归于尘土。从生到死,从起点到终点。这是任何人都逃不过的宿命。只不过是过程千差万别罢了。”

“如果这次我们将死在这个寨子里,你会觉得遗憾吗?”

“如果这就是我们的宿命,那又有什么好遗憾的?”

“阿月,李先生的话你听明白没有?李先生虽然不是教徒,但他离主的距离却比你近。”

阿月懵懵懂懂,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阿月,你怎么会听得懂桂家话?”李畋岔开话题,而且,这个问题很让李畋不解—一个麻风病人居然听得懂一种已经消失上百年之久的语言。

“跟我爷爷学的。听我爷爷说,我的祖上本不是苗族人,而是桂家人。祖上曾经是土司宫里雁的侍卫,在战场上和族人走散,后来辗转来到石门坎。再后来,就在这里娶妻生子,慢慢变成了苗人。我们家每一代人都会说两种话—苗话和桂家话。”

李畋看着阿月,就像打量着一个天外来客或者一个怪物:“而你会说第三种话,就是还有汉话。”

会说三种话的怪物阿月挠挠头:“嘿嘿……”

“阿月,你骗人!”李畋突然正色道。

“嗯?”阿月奇怪地扭头,脸上的那道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

“你唱的那首歌肯定也是桂家话!你一定知道那歌词的意思。你不想说。”

“不,不!李先生,我是真的不知道。那不是桂家话。”阿月急忙辩解。

吱呀一响,门开了,一道阳光铺进来。一个阴影,两个阴影,一片阴影。阳光被分割得支离繁碎。

还是昨天捉到他们的那个头人,摆手。有人将一些东西丢过来—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面饼和兽皮缝制的水袋。

头人咿哩哇啦。

阿月翻译:“他让我们吃饭,吃饱后去见酋长。”

高志华牧师用力揪下一小块面饼放进嘴里,很硬。“阿月,告诉他们,能不能把我们自己的食物还给我们。”

阿月照高志华牧师的意思说了一遍。

头人再次挥手。

那些昨天被搜去的烤好的土豆们又神奇地回到高志华牧师手上。

一个阴影离开,两个阴影离开,一片阴影离开。那一道阳光很干净。门关上,阳光消失,那一片黑暗也很干净。

三个人开始吃饭。

“我觉得这个寨子有点意思。牧师不觉得吗?”李畋用玩笑的口吻说。

“是吗?说说看。”高志华牧师会意地一笑,又塞了一口烤土豆。

“不管这个寨子和我们要寻找的人有没有关系,这个寨子都有很多耐人寻味的地方。”李畋说道,“首先,这些人非苗非彝,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其二,这个寨子离石门坎说近不近,说远又不算太远,为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个寨子的存在?其三,从这些人的穿着看,他们仍然处于最原始的生活状态,物质极其贫乏。但是,那个女孩儿却佩戴着一件玉饰。我仔细观察过那件东西,物件虽小,但做工极其精细。以这个寨子的状态来看,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精美的东西。那样的玉饰最有可能的产地是中国内地。也就是说,这个寨子和华夏文明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其四,那个女孩儿名叫艾西瓦娅,这是一个较为典型的印度人名字。那么,他们又和古老的印度文明产生了联系。其五,他们的语言是缅甸地方汉语。一个原始的村寨,横跨两大古老文明、涉及三个国家,这本身不就是一个奇迹吗?”

高志华牧师略作思考之后说:“其实,李先生心里已经有了部分答案,还是让我来明说吧—这个部落也许就是桂家人遗脉。问题是,他们,或者说他们的祖先,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为什么在这里遗落下这些人?至于他们是不是和你要寻找的人有某种关系,我想,这点已经不用我回答了。”

门再一次打开,还是先前那帮人。

高志华牧师起身:“走吧,这是来请我们了。”

一间相对宽敞的石屋,一个老人端坐在一张简陋而结实的木椅上,木椅前面一张石桌,桌面上刻着九纵十横的凹槽,凹槽的交汇点摆放着两色的石子,黑红各十六枚。

老人很瘦,肌肉已经干瘪,像枯树皮,花白头发乱而且脏。艾西瓦娅站在老人身边,一只白鸽立在艾西瓦娅肩头。

李畋三人被推搡进来。

老人不作声,冷眼打量着形容迥异的三人。

阿月有些惶恐不安。

高志华牧师平静地与老人对视。

李畋的目光却被那张石桌上的凹槽和石子所吸引,仿佛全然忘记了现实的处境,饶有兴趣地看着。李畋完全沉浸在对那些凹槽和石子的想象中,全然不知老人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

老人干瘪的嘴唇动了几下,声音异乎寻常地衰老:“你们都出去,艾西瓦娅留下。”

先前那个头人眼里流露出一种幽怨,默然离去。一帮人离去。

老人费力地抬头看着艾西瓦娅:“他们能听懂我的话?”

艾西瓦娅点头。

老人显然不敢确信,对着李畋他们:“你们,能听得懂?”

“老人家,我听得懂。”阿月连忙回答。

老人眯着眼看了看阿月,对艾西瓦娅说:“这人真丑。”然后又转向阿月,“你们从哪里来?”

“石门坎,我们从石门坎来。”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阿月转向高志华牧师,用汉语:“他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告诉他,我们来寻找上帝迷失的羔羊。”高志华牧师说。

阿月面露难色:“牧师,我不知道上帝用桂家话怎么说。”

“用汉语替代。”高志华牧师说。

阿月用夹杂着汉语的话将高志华牧师的意思说了一遍。

老人恍然大悟:“噢,你们的羊跑丢了。跑到我们这儿了?”

阿月苦笑。转述老人的话给高志华牧师。

老人一边和阿月说话,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李畋。

李畋还在看那些凹槽和石子。

“你看出什么来了?”老人突然问李畋。

阿月赶紧翻译给李畋:“他问你看出什么来了?”

李畋说:“告诉他,这是中国象棋。”

听完阿月的翻译,老人毫不掩饰自己的讶异:“会玩吗?”

阿月看着李畋:“他问你会不会玩?”

“告诉他,我略知一二。”李畋说。

阿月翻译。

老人很兴奋地往前挪了挪椅子,朝李畋招手。

这次不用阿月翻译,李畋知道这是老人要和自己下棋,便也不客气地站到石桌旁边。

老人把两色石子分开,红色的给了李畋。

两个人各自把石子摆好。石子虽然没有刻字,但形态却有分别。车、马、炮等各自归位。

李畋执红以当头炮开局。

老人执黑以反宫马相应。

二人只顾下棋,全然冷落了身边的人,就连阿月这个翻译都无事可做—下棋不需要翻译。

一开始两人旗鼓相当。但很快就被李畋揪住一个机会,使出沿河十八打的招数,两只炮变化多端,诡异莫测。一鼓作气拿下第一局。

老人不服,重新开局。

不料三局下来,李畋三战三胜。直杀得老人片甲无存,颜面尽失。

老人的脸色变得阴沉,两眼发出阴鸷的光芒。

李畋暗自后悔—不该一时兴起,只顾技痒而忘记了当前的处境。

老人死死盯着李畋,过了好一会,突然放声大笑。

李畋觉得背寒。

老人停住笑,转而对阿月说:“刚才你说什么?你们的羊丢了?对,是说羊丢了。别找了,这里的山太大了,找也找不到。你们也是迷路了吧?像我们一样。”

阿月像是突然缓过神来,赶紧把老人的话翻译给高志华牧师。

“老人家,你们是怎么迷路的?”高志华问。

阿月重新有了用武之地,他将老人的话逐句翻译给高志华和李畋,然后根据两人的意思再和老人对话。

“你们是大清国的人吗?”

“我们是中华民国人,大清国已经完蛋了。”

“大清国完蛋了?大清国怎么就完蛋了?中华民国,中华民国的兵会杀我们吗?”

“没人要杀你们,你们又不是坏人,干嘛要杀你们啊!”

“我们桂家的土司在哪里?你见过我们的土司吗?”

“现在已经没有土司了。我们桂家的土司,没了。自从宫里雁土司被大清国杀死之后,我们桂家人都各自逃命去了。”阿月在翻译这句话时打了折扣,把李畋所说的“你们”,悄悄变成“我们”。

“你骗人。你又不是桂家人,你怎么知道桂家人没了?”

“老人家,我是桂家人。除了桂家人,没有人会说桂家话。我的祖上叫何猛,是宫里雁大土司的侍卫。”

“何猛?就是当年杀死刁派春救出囊占夫人的那个何猛?我听我爷爷说过,何猛是我们桂家人的英雄。”

老人的话显然让阿月很兴奋,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得意—自己的祖先居然是个英雄:“是的,我就是何猛的后人,我叫何阿月。”

“何阿月?这么奇怪的名字。不过,倒是和你挺相配的。”老人对阿月很不客气,转向艾西瓦娅,“他说他是何猛的后人,这就更好办了。”再转向阿月,“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叫艾西瓦娅,是大土司宫里雁的后人。她是你的主人,你要效忠于她。从现在起,别想着找那几只羊了,丢就丢了,你丢了羊,却找到了主人。这是天大的好事。”

阿月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问高志华牧师:“我说什么?”

“你记住……”不等高志华牧师回答阿月的问题,老人又低声说,“你记住,刚才带你们来的那个人叫索索。”忽而又变成高声,“索索!索索!”

那个被叫作索索的头人进来。

“索索,给他们换个地方,让他们斋戒沐浴。三天后,请他们观礼。”

索索不解:“观礼?”

“那件大事应该办了,本来我还想等一段时间。现在他们—这些尊贵的客人来了,这是老天爷在催我了。再不办,老天爷会生气的。哦,对了,让艾西瓦娅带客人去休息。你留下,我还有话说。”

艾西瓦娅带人出去,屋里只剩下老人和索索。

老人招手:“三天之后你就是部落的酋长了。”老人抬下巴指着刚刚离开的李畋等人,“他们,就是最好的祭品。这下,你应该放心了吧?索索,我知道,你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索索嗫嚅:“酋长,我……”

“索索,不要辩解,也没什么需要辩解的。这是你应该得到的—部落里除了你索索,还有哪个人能担此重任?”

“也许,也许艾西瓦娅比我更合适。”

“艾西瓦娅?你真是这么想的?”

“毕竟,艾西瓦娅是宫里雁大土司的后人。”

“一个姑娘家,再说,她也不是宫里雁大土司的嫡传。认真计较起来,她不过是个杂种。你的祖先阿森是个人物,你索索也是个人物。如果没有阿森,也许我们这个部落早就不存在了。但是,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毕竟她是部落里唯一和宫里雁大土司血脉相连的人。有人信奉这个,不过,办法总是有的,让我来想。你只需要把你的刀子磨得快快的,我很久没有喝人血了。”

“索索唯酋长是从!”

“等等,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件天大的好事要告诉你—大清国完蛋了,我们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地活着了。还有,桂家人已经群龙无首了。如果你想做桂家的土司,怕是也没人敢拦着你。”

“索索只敢称酋长,不敢称土司。”

“去吧!英勇无敌的索索酋长。刀子磨得快快的,喝人血要趁热。”

第三天,天不亮就开始下雨。一场大雨恣肆滂沱,弥天盖地。

老酋长站在屋门口,看着外面的雨,面无表情。

另一间屋。索索看着天,面带愁容。

再一间屋。艾西瓦娅仿佛无视外面的大雨,只是专心地喂着鸽子。一群鸽子咕噜咕噜地叫,围绕在艾西瓦娅身边啄食。

又一间屋。李畋和高志华牧师并肩站在门口看雨。阿月远远地站在二人身后。

黄昏时分,鬼怪的天气却突然放晴。云消雾散之后,夕阳的余晖突兀地出现在空中,宛若一片神圣的佛光,美轮美奂。但只是很小的一会儿,便又淹没在崇山峻岭之中。只有一朵朵白云在天空中匆匆飘过,像一群急着归圈的绵羊。天色黑得很快,从太阳落山到星星闪亮,仿佛只是转眼之间的事。空气中弥漫着不祥的味道。

索索带来一队人马,每个人脸上都涂抹着重重的油彩,似乎在彰显着—这是一个不同往常的日子。

石墙很高,路很窄。窄窄的小路在高高的石墙间延伸。走在路上,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在挑逗着人的神经。走过一道又一道弯,仿佛窄窄的小路永无尽头。

一扇宽大的木门,洞开着。这样的时候出现这样的门,让人忍不住跳进去。就像酷热难耐的人渴望跳进水里那样。

石头围墙圈起的一个宽阔的院落,院落大致呈圆形,奇怪的是院落里没有任何房舍建筑,只在院落中央筑有一个圆形的石台,高约五米,有石阶可通到台顶。石阶前立有三根高高的木杆,杆上有粗粗的绳索垂绕在半空。

索索指一下木杆指一下人:“你,你,你!”

不多不少,三根杆子三个人。李畋、高志华牧师、阿月,一人一根。

索索的手下很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把三个人捆成了麻花状。

一阵嘈杂,一群人从那扇木门里冲进,手中举着火把,嘴里喊着号子。队伍参差不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三人诧异,就在他们诧异之时,更多的人从那扇木门外涌进来。

人群踢踏,呼啸,直奔李畋三人而来。

三个人下意识地往后避。

人群跑过李畋三人身边时,并没有停留下来,仿佛他们根本没有看到三人的存在。他们只是从三人身边跑过,排着队绕着院落中央的高台转圈。而且每个人脸上都涂满各色油彩,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异常诡秘。高志华牧师、李畋和阿月后退,给那些人让出更多的空间。当那群人的前队绕着高台转了一周之后,刚好接上后面的队尾。他们突然队形一转,每个人都面向高台,跳起一种奇特的舞蹈。

索索和他的手下也加入了人群,将捆扎成麻花儿状的三个人晾在一旁。

人们一边跳舞,一边绕高台逆时针方向侧身移动。大约舞蹈了半小时之后,人们突然停止了所有动作,站在原地,举着火把。由狂舞转入静默,没有丝毫过渡。片刻之后,人群闪开一条通道。艾西瓦娅走出人群,独自扭动腰姿,舞蹈着。腰间的草裙上,比平日里多了一串铜铃,每一次摆动,都会发出清脆的响声。艾西瓦娅的每一处关节都仿佛柔弱无骨,像一条迎风摆动的蛇。艾西瓦娅且舞且行,一直舞到高台之上。

阿月说:“牧师!我害怕。”

高志华:“闭上眼睛,向主祷告。”

“牧师,我……我已经闭上眼睛了。我在祷告。可我还是害怕……”

“阿月,你的心太浮了。我们唱首赞美诗吧!—‘父旨成全歌’会唱吗?”

“会唱。”

“在那寂静漆黑的晚间,主耶稣钉十字架以前,他屈膝在客西马尼园,祈祷:愿父美意成全。父神美意我愿全尊行,在神面前等候安静……”

高志华和阿月唱赞美诗。

圣洁的旋律如同轻柔而润滑的绸缎一般在夜空中**漾。

人群安静下来。

艾西瓦娅停止了舞蹈。

高志华牧师在唱。阿月在唱。

空山新雨,夜色沉静。歌声飘**。只有歌声在飘**。

高志华牧师在唱。阿月在唱。

歌声如细雨蒙蒙,涤**着心灵的尘埃。音乐,只有音乐才能冲破语言的障碍直抵人心。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集中在三人身上。

“住口!妖孽!这是妖孽的声音!”索索冲出人群,像一头发怒的猴子。

“索索说的没错,这是妖孽的声音,它会弄脏了我们的耳朵。”是老酋长的声音,老酋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三个人和索索之间,他拍拍索索的肩膀,低声说道:“忍耐一会儿,他们早晚是你的祭品。我们的仪式还没有开始,现在杀了他们会不吉利的。我还等着喝他们的血呢!”

索索沉默。

“去吧,把你应该做的事准备好。”老酋长对索索说。

“放心,我的刀磨得很快。保证让您喝上最新鲜的人血。”索索离开。

艾西瓦娅灵巧地从高台上跳下,混入人群。

老酋长开步,向着高台。

人们纷纷闪避。

有人在高台之上摆上椅子,还是老酋长平日里坐的那把旧木椅。

老酋长在众人的注目下登上高台,从容坐下:“我,老了。今天,我们要推举一位新的酋长。”

“艾西瓦娅,艾西瓦娅……”台下一群人高呼。

“索索,索索!”另一群人也在喊。

老酋长挥手,众人安静。

“有人说艾西瓦娅是大土司宫里雁的后人,是理所当然的酋长。也有人说,艾西瓦娅是一介女流,不足以服众,只有英勇无敌的索索才是酋长的不二人选。这等大事让我也难以决断。所以,今天我们要祭奠上苍,我们要问问天意。在问天意之前,我想先问问人意。愿意追随艾西瓦娅的请站到右边,愿意侍奉索索的请站到左边。”

人群**。有的人很快选边站好,有的人似乎在犹豫不决。没过多久,犹豫不决的人也陆续选边站好。两边旗鼓相当。

酋长苍老的声音有点飘:“喔,这样的人意让老天也为难啊!下面,我们要请示天意,不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不能违背天意!我们只能有一个酋长—索索,或者艾西瓦娅。他们两个人,只有一个人能做酋长。而另一个—必须得死。”老酋长手里抓着一样东西晃了晃,“这是用曼陀罗花泡制的米酒,索索或者艾西瓦娅,有一个人要喝掉它!你们还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听从上苍安排!”人群乱吼。

“好,很好!你们看到那三个人了吗?”老酋长指向李畋他们,“他们是送上门来的祭品。索索或者艾西瓦娅,无论谁做了酋长,都要拿他们的鲜血涂面!好了,先把他们吊起来吧!”

有人爬上高杆,甩下杆上的绳索。

下面的人将杆上的绳索和李畋他们各自身上的绳索绑结在一起。

“等等!”老酋长突然发话,“我得再好好看一眼那个人,他是我见过的最丑的人。”说着,他走下高台,走近阿月,向旁边伸手。有人递过一只火把。老酋长将火把伸近阿月。

阿月感觉到火苗的炙热,往后仰脸。

“丑,丑,实在是太丑了。丑得都不像个人了。也不知道你爹妈怎么生的。”老酋长放肆地嘲弄着阿月,他突然放低了声音:“你给我听清楚了,让你的朋友睁大眼睛。艾西瓦娅赢—你们生。艾西瓦娅输—你们死。”他随即提高声音,“不能再看了,再看我就得做恶梦。行了,吊上去吧!”

李畋、高志华、阿月依次被拉上高杆。李畋感觉自己的胳膊随时都会脱臼。

老酋长返回高台:“高举你们的火把—摆阵!”

人们高举着火把,有次序地散开。院落中央露出一块方形的空地。九纵十横的格子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萤光。穿黑白兽皮者各十六人,分两拨站入格子里。索索和艾西瓦娅各自站在两阵后排的中央。

“人棋阵!”李畋吊在高处,对下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李先生,什么是人棋阵?”同样吊在空中的阿月问。

“看下面。人棋阵就是用人作棋子。哪个棋子被对手吃掉,那个棋子位置上的人就会被杀死。直到双方分出胜负。”对于人棋阵,李畋也只是听说过,那是中国象棋中最残酷的玩法,没想到现在亲眼见到了。

“撒旦的把戏!他们迷失得太远了。”高志华牧师感叹。

“先生,刚才那个酋长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让你的朋友睁大眼睛。艾西瓦娅赢,你们生。艾西瓦娅输,你们死。”阿月对李畋讲。

“我明白了,他是想让我们暗中帮助艾西瓦娅。这样,一会儿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喊。你用桂家话喊,让艾西瓦娅听得懂。”李畋吩咐道。

下面,人棋阵已经摆好。

索索心中暗自得意—自己的棋艺要远远高于艾西瓦娅,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比赛。自己要做的,就是要多杀掉对方的棋子。站在棋盘上的这些棋子,都是双方的死士。杀一个少一个。最好是杀掉所有的棋子,让艾西瓦娅成为孤子,然后再去死。那样,自己当上酋长之后会少很多麻烦。

几步下来,艾西瓦娅的一枚“炮”打掉了索索的一个“卒”,那个扮“卒”的人当场自刎。随后,索索的“马”又吃掉艾西瓦娅一个“兵”,那个“兵”同样自刎。每一枚“棋子”自刎之后,就会有场外的人上来清理战场。

这不仅仅是棋艺的比赛,更是双方将帅心理的较量。

高杆上,李畋看得焦急万分。他无力阻止这样的杀戮,这样明目张胆的杀戮。他想,他可以少让一些“棋子”丢掉性命。他必须想出最有力的招数让艾西瓦娅速胜—把杀戮减少到最低。“马七进八!”李畋说出了第一句指令。

“马七进八!”阿月大喊,“艾西瓦娅,马七进八!”

艾西瓦娅听到了阿月的声音,她知道,这肯定是和老酋长下棋的那个人在帮助自己,那个人在三天之前一连胜老酋长三局,老酋长可是部落里棋艺最好的人。“马八进七。”艾西瓦娅发出指令。

七路“马”斜冲两格,对方的一枚“炮”自刎。有人上来清理战场。

“李先生,你在杀人!是你杀了那枚炮。”高志华牧师埋怨李畋,“那是一条人命。”

李畋痛苦地闭了眼说:“中国有句老话—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杀人是为了救人,救更多的人。”

“用杀戮来制止杀戮,这样的逻辑实在有些荒谬。”

“不是荒谬,是无奈。相七进五!”

“相七进五!”阿月喊,“牧师,这事得按李先生说的办。”

“疯了,你们都疯了。”高志华牧师说。

“车四平五!”李畋更加专注于人棋阵的棋局。

“车四平五!”阿月更加卖力的喊叫。

“车四平五。”艾西瓦娅完全按照李畋的思路布局。

几个回合之后,艾西瓦娅占据了上风。索索开始冒汗。最终,在李畋的指挥下,艾西瓦娅使出一招“沉鱼落雁”,将索索逼入绝境。胜负已判。

一片火把高高举起。“艾西瓦娅,艾西瓦娅!”人们在喊。

又一片火把高高举起。“索索,索索……”“艾西瓦娅作弊!”

老酋长站起身:“大家稍安毋躁,听我说几句。本来,我们是问诸上天。索索和艾西瓦娅各凭天命。现在的结果是—艾西瓦娅胜了这盘棋……”

暗影中,一张硬弩始终瞄准着老酋长,引而待发。

“但是……”老酋长突然话锋一转,“艾西瓦娅是*什么取胜的呢?她为什么取胜?是天意吗?不,不是。而是她听从了妖孽的蛊惑。所以,艾西瓦娅胜而不胜,索索败而不败。不用再问了。天意已决。你们的新酋长是—索索!”

暗影中的那张硬弩稍稍松懈,但并没有完全放下。

“索索,索索!”“索索,索索!”呼声越来越高。

“现在,让我们进入下一个环节—送艾西瓦娅归天!”

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让李畋始料不及,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艾西瓦娅缓步登台,众人目送。

“孩子,过来,过来我的孩子。”苍老的酋长用更苍老的声音招呼艾西瓦娅。

艾西瓦娅走到酋长面前。

酋长的一只手放在艾西瓦娅头顶:“孩子,结果只能如此。不是我不帮你,而是你的对手太强大了。强大到连我都不得不忌惮。如果今天不满足他的**,部落里会有更多的人死去。如果我刚才宣布你是胜者,这会儿台下已经成为一片血海。孩子,为了部落的苍生。你上路吧!我会为你超度亡灵。”

艾西瓦娅流泪:“为了部落的安宁,我愿意祭出生命。”

酋长流泪:“好的,孩子,好的。让大家再看一看你的舞姿,再听听你的歌喉吧!苍天啊,你看吧,你听吧!你将带走的,是桂家人的骄傲。是美丽善良的—艾西瓦娅!”

“艾西瓦娅,艾西瓦娅……”人们呼唤着艾西瓦娅的名字,声音越来越高。

高杆上的阿月也在高呼:“艾西瓦娅,艾西瓦娅……”

艾西瓦娅再次舞蹈,先徐后疾。徐如春雨润物,疾若秋风扫叶。且舞且歌。所唱的,正是阿月曾经对着李畋和高志华牧师唱过的那首神秘之歌。

碧落黄泉,两处茫然。

阿月也唱起来,和着艾西瓦娅的声音。

男女二重唱。男声嘶哑粗犷。女声绵细沉郁。时而排山倒海,时而剥茧抽丝。时而鸢飞戾天,时而鱼翔浅底。浊时遮天蔽日,清时玉宇澄澈。

众人寂然。

苍老的酋长仰望天空。乌云流动中,间或露出已然丰满但尚未圆润的月亮。

雨后的月影洒在艾西瓦娅身上,艾西瓦娅忘情地舞着,忘情地唱着。

众人痴痴地看着艾西瓦娅,仿佛在看一尊女神。

那是一曲孤独的歌。孤独到部落里除了艾西瓦娅没有第二个人能唱得完整。孤独到艾西瓦娅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

阿月在唱。沉迷,专注。完全沉浸在歌曲里。

高天流云,星垂四野。

舞罢歌收,众人掩泣。

几个人抬上一张竹床。竹床安置在高台一角。

老酋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亚腰葫芦:“孩子,这是你的曼陀罗酒。泡酒用的曼陀罗花是我亲自从高山之巅采集,它们是圣洁的。圣洁的艾西瓦娅要配圣洁的曼陀罗花。孩子,你看,圣洁的月亮都来为你送行了。是时候了,该上路了。”

艾西瓦娅接过亚腰葫芦:“酋长,既然活着是一种苦难,那么死就会是一种解脱。您保重!”艾西瓦娅将曼陀罗酒一饮而尽。

刚刚抬过竹床的几个人上来,将艾西瓦娅抬到**,退下。

艾西瓦娅静静地躺在竹**,她看到了月亮,泓泓的一弯,秋水一般澄澈。月亮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艾西瓦娅努力地想睁大眼睛,她想再看一眼月亮,最后一眼。可是,她做不了眼睛的主。眼睛缓缓地闭上,艾西瓦娅睡过去了。

“艾西瓦娅……”阿月凄厉的叫声从高处冲下。

“艾西瓦娅,艾西瓦娅……”人们叫成一片。

“艾西瓦娅已经升天了。现在,请索索酋长上来。我将把象征酋长权力的宝物交给他,他将接受你们参拜,并将用祭物的鲜血涂面。苍天会保佑索索酋长,会保佑桂家的子孙。”

索索大步向前。

“索索,索索……”人们大声呼唤着索索的名字。

索索对人群挥手,以酋长的姿态。索索一直走到老酋长面前。

老酋长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对着众人说:“这是我们桂家人历代酋长传下来的东西,青铜兽钮莲花权。今天我要将它交给索索酋长。”转而对着索索,“索索酋长,这是象征部落酋长权力的信物,你可一定要保护好它。它比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重要。”

索索伸出双手。

老酋长突然一抖手,一支袖箭刺入索索心脏,干净、利落。

索索的手停在半空,瞪着眼。

老酋长再次抖手。

索索仰面倒地。

台下大乱,群情汹汹。

老酋长站起来:“安静,安静。”

人群慢慢安静下来,想听听他们的老酋长如何解释眼前的变故。

“索索死了,他该死!你们想一想,他为什么该死?我们这个部落是谁的部落?我们的祖先是谁的子民?他—索索,不过是一介奴隶,无论他有多么强大,他永远是个奴隶。一个奴隶,怎么可以觊觎酋长的位置?你们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艾西瓦娅!她是部落里唯一具有贵族血统的人。而我,和你们一样,是一个家奴。当年,艾西瓦娅的父亲,我们的老酋长,他临终前将艾西瓦娅托付与我。我只不过是在替老酋长看好这个家。可惜,我没有看好,才使得恶仆得以欺主!我知道,你们当中的一些人受索索胁迫,这不怪你们!不论你们以前都做过些什么,现在首恶已除,余者不论……”

“哈哈哈哈……”一阵怪戾的笑声在暗影里响起,一个人手持一张硬弩飞身跃上高台,“老匹夫,果然心怀鬼胎设计害我。幸亏我留了一手。”

“你,你是谁?”老酋长颤栗着。

“我是谁?我是你一心想除掉的索索!今天你已经当着众人宣布了我是酋长,难道你想反悔?人可欺,天不可欺!所以,老天提醒我躲过这一劫。我才是苍天选定的酋长。艾西瓦娅是什么?高贵的血统?哈哈……她不过是一个**和一个印度和尚的杂种!不,不对,她的祖先是那个**和那个和尚的杂种,她不过是杂种的杂种!听听她的名字—艾西瓦娅,这是我们桂家人的名字吗?啊呸!”索索一步一步逼近。

“你,你想干什么?”

“送你上西天!”索索发弩,正中老酋长左胸。

老酋长倒地,拼着性命喊了一句:“杀索索……”

“杀索索!杀死索索!”“替老酋长报仇!”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吼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索索又是一阵怪笑。

笑声是一个信号。台下,索索的人已经开始下手,长兵短刃左冲右突,铿锵响处血肉横飞。后知后觉的人们在被屠戮中奋起反击。白进红出。人群乱作一团。嘶吼,怪叫。一样的肤色,一样的武器。分不出彼此。铁器碰撞的声音,刺进肉里的声音。血的腥味。火把丢进人群。嚎叫。冲撞。践踏。皮肉烧焦的味道。

木杆上,三个人无一不被眼前的乱象所困扰。对他们而言,这场同族之间的杀戮,来得毫无预兆,毫无道理。

高台上,索索奔向老酋长的尸体。他要拿自己的替身刚才没有拿到的东西—青铜兽钮莲花权。那东西就在老酋长身边,斜倒在地上。唾手可得。就在索索弯腰的那一刹那,老酋长的“尸体”暴起,一把利刃直奔索索面门。那索索眼疾手快,眼见无法躲避,却反手握住利刃,忍着连心的疼痛,反转手腕,将利刃刺入老酋长的身躯。

老酋长毕竟年老体衰,在索索的压制下,再也无力反抗。大口喘息着说:“索索,我就要死了。可是,你也活不了。我的刀,用曼陀罗的汁液浸泡了七七四十九天……”

索索惊惧,用力一挑,老酋长登时气绝。索索起身,头已经有些晕。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踉踉跄跄地奔向竹床,奔向艾西瓦娅。双腿却像是灌了铅似的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都要耗尽全身的气力。三五步之后,一头栽倒,手脚**了几下,一命呜呼。

台下的厮杀声也渐渐平息,一个个活人变成一具具尸体。

空气中满是血腥的味道。

有十几具尸体开始蠕动,摇摇晃晃站起,还有更多的尸体开始蠕动,但是已经站不起来了。他们,是这场杀戮中最后的胜利者。油彩混杂着血迹让他们的形象失去了个性,只退化成一个个象征性的符号—活动着的一堆肉。他们是胜利者,可是已经看不出他们的胜利代表哪一方—索索?艾西瓦娅?老酋长?那群肉们放眼周围,眼前的景象让他们触目惊心。该死的不该死的全都死了—索索,艾西瓦娅,老酋长。

“杀了我!求求你,让我痛快地走……”一堆站不起来的肉抱住一条腿,那条腿属于刚刚站起来的另一堆肉。

站着的肉挥刀,鲜血迸溅。

“也给我来一下……”“还有我……”更多站不起来的肉发出声音。那语气仿佛是饿得太久的乞丐在讨一份美食。

而杀人的人,更像是施舍者—那毕竟要花费他们一些气力,一些仅存无多的气力。

很静,再也没有了乞讨者。

那些施舍者很孤独,孤独地站在夜风里,孤独地站在一群尸体中间,像一根根树桩—呆立无语。

一些零星的、还没有被风吹灭的火把有气无力地燃着。

“咿—呀—”一根树桩发出吼声,尖利地划破夜空—那是发自内心的绝望。蓦然挥刀,不是挥向别人,而是挥向自己。什么都是冷的—夜色,山风,铁器。只有血是热的,那是身体最后的温度。轰然倒地。

第一根树桩只是一个榜样,其他的树桩甚至连发出最后一吼的气力都省下了。接二连三地倒下,身上插着自己的武器,或颈,或胸。

狂风骤起。

高高的木杆上,三个再也用不着的祭品在风中摇摆—像三块高高挂起的腊肉。木杆摇摇晃晃。腊肉们的呼唤被狂风淹没。后来,他们不再喊,也无法再喊,每一次张嘴,都会有强烈的气流钻进肺管。他们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注一:父旨成全歌,基督教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