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的车子到酒吧时,彭乐和何欣等人已经先一步抵达了。酒吧外墙隔音很好,但由门缝不时掠过的蓝色光束中可以想象里头现在是何等得热火朝天。窦方又听见咔的轻响,她回过神来,张弛同时给车子熄了火,看着她,说:“你先进去吧。”

窦方把化妆镜打开,刚才吃饭时把口红蹭掉了,她随便拨了拨头发,对着镜子皱眉,镜子里的人影也不高兴地回望着她,脸上写满了纠结和矛盾。这时张弛把车窗降下来,冰凉的小雪粒飘到了脸上,窦方缩了缩脖子,推开车门,跑进了酒吧。

彭乐和何欣的屁股才刚在沙发上坐稳。地方是何欣指定的,彭乐只来过一次,但销售经理仿佛跟他是契阔多年的老友,见面就叫彭总,“最近忙啥呢?”彭乐问卡座低消多少,经理张嘴报了个一万。“上回才五千,你们这是专门盯着生客宰吗?”销售经理直喊冤枉,“节假日呀,彭总,今天是什么日子?”何欣倒是认准了要宰亲哥,也在旁边帮腔,“哥,女朋友还在呢,别这么抠行吗?”彭乐不以为然地揽住窦方,“她比我还抠呢。”销售经理趁机把单子开了出来,“六到八人座,马上给您上果盘和小食。”

这种震耳欲聋的环境中可以直接免去客套。何欣显然有备而来,把外套一脱,里头是小背心超短裙加渔网袜,脖子和手腕上挂满了铁圈铁环,彭乐觉得她跟窦方应该挺有共同语言。谁知窦方坐在角落里像个呆头鹅,彭乐还奇怪她今天太老实,“我里面穿的秋衣和秋裤。”窦方不情愿地告诉他。

果盘上来后张弛才到。在场的陌生面孔分别为何欣的男朋友,何欣的闺蜜,也就是那位《警察叔叔你好坏》的著作者,如果以物以类聚的道理来讲,该闺蜜的内心奔放程度应该不在何欣之下,但见到张弛,女孩的脸顿时红了,连外套也没好意思脱,斯文地坐在沙发里。何欣对闺蜜的临阵脱逃深感失望,她转而怂恿男士们,“哥,你是不是不会蹦迪?太简单了,我教你,你看好哈,第一个动作,想象你面前有这么一大锅汤,你在用汤勺搅汤,搅啊搅,汤搅好了,你去超市买菜,你推着小推车,没错,就二个动作就是推小推车,第三个动作是连起来的,你左边架子上拿罐盐,右边架子上拿袋糖……你说拎一桶花生油?完了,你那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不优雅,也不潇洒,就得糖和盐,懂吗?哦第四个动作,吃完饭了,开始擦玻璃,上下左右地擦,动作必须骚。**女佣看过没,就是那个感觉哈。扭屁股拍手都会吧,结合这四个动作自由发挥。是不是特简单?”

彭乐没眼看,叫她躲一边去,“我小学去歌舞厅蹦迪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何欣对歌舞厅这种老黄历不屑一顾,她转向张弛,“小哥,你别一动不动行吗?你坐那不动,别人还以为你是来干卧底的。”

张弛拿了一片菠萝放在嘴里,“你别管我,搅你的汤去。”

“你们可真没劲。”何欣大为气馁,拉着男朋友,带着那一身叮叮当当的铁环铁圈,挤进了摇摆的人群中。

何欣闺蜜捂着嘴直笑,像只偷到油的老鼠,她跟张弛搭讪,“你们干警察的,平时不来这种场合吧?”

“有时也来,查身份证,看看有没有人喝醉酒打架什么的。”

“哇,你该不会随身还带着手铐吧?”

“没有。”

闺蜜姑娘腰身扭了扭,又瞟一眼张弛,这位帅哥吃了菠萝,又吃片苹果,两眼望着舞台,简直是在魂游天外。她起先觉得他说话挺幽默,人挺有礼貌,后来又觉得他闷不吭声,有点没劲,完全配不上做她小说的男主角。她一度怀疑他其实是在来蹭吃蹭喝的。“借过。”女孩板着脸,穿着紧身小裙子离开了。

“你故意的吧?“ 彭乐冷眼旁观了一会,忽然说。

“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打算为小胡守身如玉了!”彭乐以为张弛没听见,凑到他耳朵边大声说。

张弛瞟了他一眼,他看见彭乐和窦方靠坐在一起,彭乐的胳膊揽着窦方的肩膀,他的手在她腰上停了一会,又伸进了她的衣服里,张弛便把目光转开了。他听见彭乐取笑窦方,你傻啊,来蹦迪穿着秋衣秋裤。窦方说我没来得及换。“你不是在家吗?”窦方闷了一会,说:“我不知道你家地址。”彭乐毫无愧疚,反而吓唬她,“你又在街上瞎逛,小心走丢了我还得登寻人启事。”这让张弛有种难以抑制的恼火,因为他印象中的窦方向来是有点张牙舞爪,可在彭乐跟前她像个低眉顺眼的童养媳。之ᴊsɢ后他听见彭乐好像说窦方热出汗了之类的,张弛拿了一瓶酒,自己去了角落里的吧台。

窦方觉得浑身不舒服,把彭乐的手推开。她的耳朵里人声鼎沸但思绪是缓慢的,好像蜻蜓点水,时不时要在某个过去的片段上稍做停留。有时候她也会想起彭乐,他们初次见面的情形,当时彭乐是冷冰冰的,绝不肯对她稍微假以辞色,所以她始终有点怕他。她不时偷偷去观察他,她看见此刻彭乐就瘫在沙发上,望着舞台上发呆。他打个哈欠,露出点厌倦的表情。有两个衣着暴露、嘻嘻哈哈的漂亮姑娘喝醉酒,把身子重重地往沙发里一倒,彭乐懒洋洋地把旁边的招牌摆出来,上头写着:拒绝蹭卡座。两个姑娘勃然变色,异口同声地骂抠逼,彭乐当然不甘示弱,坚决地予以还击,结果他们半真半假,表面斗嘴,实则调情地搅和在了一起。

窦方觉得彭乐非常矛盾,她不懂他的玩世不恭。她在旁边默默坐了一会,起身去洗手间。进了厕所隔间,窦方把外套脱下来,她里头除了秋衣外,连胸罩也没穿,热得浑身冒汗,简直是傻逼之举。她索性也不急着出去了,坐在马桶盖上,拿起手机玩游戏。游戏玩了快一个小时,彭乐发信息催了两次,窦方才懒懒地穿上外套,把手机放回兜里,跺跺脚走出洗手间。

外头走廊上的两面墙贴满了切割玻璃,有一条长沙发。这里大约是整个酒吧最僻静的区域,但没人会愿意在这条沙发上谈情说爱,因为一抬头会从切割玻璃中看见自己或对方无数张支离破碎的脸,那场景堪称魔幻。所以这沙发十有八九是给尿急排队上厕所的人坐的,或者有醉鬼倒在马桶前,也可以就近抬上来当床睡。

窦方看见张弛坐在这张定位不明的沙发上,胳膊肘撑着一边的沙发臂,一手托腮,手机上的游戏画面在频频变换,显然他心思不在那里,她刚露面,他就抬起了头。

哦,你也来上厕所吗?这招呼打起来有点怪。窦方跟他目光一对视,只好不尴不尬地点个头,继续往回走。

“能在这待一会吗?”张弛说。

窦方一怔,她脚上的那阵麻劲已经过去了,但动作还有些迟缓。张弛坐起身,在沙发上拍了拍,“就坐一会。”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窦方走过去,和他并肩坐在沙发上。她没主动吱声,等着张弛开口。

“我上次说的事儿,你考虑好了吗?”

窦方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她假装迷糊,“什么事啊?”

“我让你和彭乐分开的事。”

窦方舌头打结,“我,还没考虑好呢。”她为掩饰慌乱,低下了头。

张弛望着垂头丧气的窦方,忽然说:“你必须要那么多钱吗?”窦方沉默地把脑袋点了一点,张弛说:“我给你。我可以去想办法。”窦方诧异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去思考他的钱从何而来,听到这句话,她脸上骤然红了。她在彭乐跟前能毫无心理负担地跟他伸手要钱,但换成张弛,她却羞于启齿。并非因为张弛没有彭乐那样有钱,而是她不想在他面前显得太窘迫。

张弛说:“我可以给你钱,你今晚能跟我走吗?”

窦方嘴巴翘了翘,“你现在有多少钱?”

张弛估摸了一下,他刚发了工资和年终奖,“两万。”

窦方脸上还有点发红,她咬着嘴巴,看张弛,因为彭乐的原因,她始终对胡可雯此人耿耿于怀。“你以前的女朋友跟你伸手要过钱吗?”听张弛说没有,窦方肩膀垮下来,她摇头,莫名固执,“我不想要你的钱。”

张弛看着窦方,“我今晚是因为你才来的,你知道吧?”

窦方闷不吭声,她感觉张弛要来拉她的手,她忙把手往身后藏去。张弛顿了片刻,起身走了。窦方感觉手心汗津津的,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慢吞吞走回卡座,何欣三个蹦迪爱好者正大汗淋漓地喝啤酒,看样子还能蹦一晚上。彭乐早等得不耐烦了,窦方目光在舞池和吧台搜寻了几秒。“小哥先走了,哥你困了也走吧,不用管我们,别忘了买单就行。”

彭乐骂何欣没良心,抓起车钥匙,拉着窦方就往外走。上了车,窦方看见张弛在几分钟前给她一条信息:你能来吗?他给了个房间号,是他们到酒吧前途径的宾馆。窦方问他:有事吗?张弛的回答很简单:有事。

窦方的手在衣兜里,攥着手机,她望着车窗外的街景发呆。车窗上照出一张模糊的人影,窦方不禁把头发慢慢地拨了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