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来开门,他才洗过澡,还打着赤膊,手里抓着毛巾。彭乐溜达着走进去,东看西看,“你也不看看是谁,就敢开门?小心被劫色。”张弛说:我这里除了你,也没人来。在彭乐心里,张弛一直是个纯情少男,在水库时,他特意观察了一下,发现张弛对廖静也只能算得上不冷不热,彭乐想:这家伙简直是没救了。他冲张弛投去同情的一眼,往沙发上一坐,见茶几上是一碗正在泡的方便面,上头盖着一本书。“不是,你真没吃饱啊?”

张弛嗯一声,“你找我有事?”

彭乐心不在焉,“你先吃吧,吃完再说。”张弛拆了一双筷子,把纸盖掀开,热气蒸腾,浓香四溢。彭乐默默坐在旁边盯着他吃面,“给我也泡一袋。”他终于忍不住说,“有没有可乐?”张弛看他一眼,又翻出一袋方便面,一听可乐,摆在桌上,请他自食其力。彭乐哼着曲子,烧好开水,消灭了一碗方便面配可乐,简直爽爆了。他靠在沙发上打个饱嗝,望着张弛发呆。

他张着嘴,犹豫了一会,“那个什么窦方,你跟她什么关系?”

他忽然提起窦方,张弛有些惊讶,顿了顿,说:“没什么关系,偶尔认识的。”

“没什么关系,你帮她找住处?”

张弛“哦”一声,没回答彭乐,他起身去了洗手间,洗了把脸后回来。

彭乐在沙发上,还看着他,不耐烦地,“我在问你话呢。”

张弛解释说:“她原来在我单位附近上班,有时候在街上碰见。她打听房子,我就随便跟邢佳一提。”

张弛的脸色很坦然,彭乐拧眉看了他一会,说:“以后别跟她来往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就别问了,反正她不是什么好玩意,知道不?”彭乐又强调一遍,声调也高了,“我可是你亲哥,我还能害你?”

张弛眼神里露出点怀疑,“你认识她?”

彭乐琢磨着他的眼神,顿觉不对劲了,“操,你他妈想哪去了,你以为我跟她?她才多大,我又不是禽兽。”他觉得这事吧,越扯越说不清楚,最好是点到为止,便把下巴往茶几的方向一抬,“手机震了,不接吗?”张弛把手机拿起来一看,是廖静。他没接,把手机屏幕朝下放回茶几上,然后拿起遥控器,随便换了几个台,两人都觉得索然无味,“你走时锁上门。”张弛丢下彭乐,回到卧室。才躺在**,手机又微微一震,是廖静发了条信息:我准备睡了,今天很开心,谢谢邀请。这个女人在使用一种欲擒故纵的伎俩,但并不使人讨厌。在一定程度上,她比他的前女友胡可雯要温柔体贴得多。

自窦方搬走后,客厅里的电视再次在深夜里聒噪地响着。张弛不禁又琢磨起窦方和彭乐的关系,探究无果后,他拿起手机,回复廖静的信息:改天一起吃饭?这回不用带你妈了吧?

廖静回过来一个捂着嘴笑的表情。她是非常敏锐的,察觉到男人的蠢蠢欲动后,立即开始兴师问罪,“你平时不怎么看手机吗?”

“工作比较忙。”

“你加我好友时,是不是被我的头像吓一跳,觉得我这人特别中二,特别像个怨妇。”

张弛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没有,挺好的。”

“我跟你一样,前男友也是高中同学。他那时候特别爱看大话西游,有个绰号叫猴子,他老管我叫晶晶姑娘。”

张弛很诧异廖静突然说起这个,他们的关系并没有近到这个程度。也许到了夜深时人的倾诉欲会格外旺盛,张弛出于礼貌,没有打断她。同时他在想,廖静提起自己失败的恋情,到底是为了博取同情,还是纯属自虐。

廖静的字打得飞快,“我很爱他,上大学后,背着我妈和他住在一起。后来他出轨了,我原谅了他。他第二次出轨的时候,我们大吵一架,我被他打到住院,没有敢告诉任何人。出院后我和他分手了。到现在我妈还以为我是处女,所以她对和我相亲的人都有点挑剔。”

张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输入几个干巴巴的文字,“能理解。”

“你不用太在乎他们的想法,其实我现在也根本没打算结婚。”接着立马又跳出来一条信息,“你发现没,我这人挺叛逆的。”

“发现了。”

“那你再猜,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

“猜不出来。”

“不是都说,男人对女人的爱情始于同情?你现在是不是有点同情我了?”

“有点。”

聊天框里跳出来一个脸红害羞的表情,张弛嘴角也动了动,他觉得廖静这个人还不错,起码相处起来不累。接着两人互道晚安,还没等张弛躺下,旁边床垫猛地一陷,彭乐踢了鞋,把被子往身上扯,“我不回去了,在你这凑和一晚。”同时开始打起呼噜。睡意之快,简直让张弛怀疑他是装的。“你是猪吧?”张弛忍了一会,架不住彭乐睡梦中的熊抱,他毫不留情地把被子夺走,转移到沙发上去睡。

次日,张弛去上班,微信收到信息,他瞥了一眼,是彭乐。这家伙,快下午才醒,果然和猪无异。

“我在床底下扒拉拖鞋,你猜怎么着?”彭乐故意卖个关子。

张弛发过去一个问号。

手机轻微一震,对方发过来一张图片,张弛不明所以,手指刚点开,罗姐拎着一袋水果从他身后经过,脑袋自他肩头一探,哧的就笑了。“小张,交女朋友了哈?”

照片里是一件黑色蕾丝胸罩。张弛装作没听见罗姐的调侃,他皱眉,低头发信息给彭乐,“你搞什么?”

“我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这型号和廖静货不对版。你这家伙。”彭乐发了个色色的表情。

不用彭乐提醒,张弛早意识到了,这是窦方落在他家的。他不解释,只骂他:“你猥琐不猥琐?”

“我猥琐,你不猥琐。这个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毁尸灭迹啊,我的兄弟。”

张弛犹豫了一下,“你先放柜子里吧。”

“晚上拿着它**吗?”

“靠。”

“偷吃小心点,廖静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张弛想说,他和廖静还没到那一步,但心知这种事情只会越描越黑,罗姐又不时来背后转悠几圈,他便把手机收了起来,没有再解释。而特意联系窦方物归原主,也显得挺猥琐,所以那件胸罩只好暂且躺在了张弛的衣柜里。

窦方对此事毫无察觉。她在大二女生的宿舍里,依旧不受欢迎,但她不在乎,并且窦方给自己的床位上也装了围帘,还特意选了粉红蕾丝的。白天的时候,她把帘子拉起来,躺在窄窄的床铺上,觉得自己变回了七八岁的小女孩,实现了拥有一顶华丽帐篷的梦想。这里ᴊsɢ比理发店好,不用再听乔有红和男人打情骂俏,也不用大半夜带着哼哼唧唧的乔浩轩去撒尿,窦方觉得很惬意。

唯一的问题是她得尽快找个活儿干。

窦方在这里认识的人寥寥无几,张弛是其中之一。可她一想起廖静,就不由得要心塞 ,她不得不承认,在水库那天,张弛装作不认识的行为,让她受到了不小的打击。虚伪的渣男,精虫上脑的渣男。窦方心里狠狠地唾弃张弛。反倒是马跃给了她一点慰藉,也许是烧烤时发现了窦方穿肉串的技能,马跃介绍窦方去自己家餐馆打工,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就在学校东门口,“切菜洗碗你都不用管,专门穿串,怎么样?你不是爱吃肉吗,卖剩下的随便吃。”马跃抓了抓脑袋,“就是工资不高,一千块钱。要不,让我爸再给你加点?两百怎么样?”

“太低了吧?最少一千五。”窦方大言不惭地扯谎,“我小学时就会给同学穿手链,给小狗织毛衣,穿起串来飞快。”

“那……行吧。”马跃这讨价还价能力堪忧,他爸听了估计得发愁,“你可是通过走后门,跳过了实习生阶段,直接转正了哈。怎么也得请我吃个饭吧?”

窦方承诺会请马跃喝一瓶娃哈哈牛奶,使他颇为不满。这段时间,窦方对马跃的殷勤照单全收,没有半点不安。原本怀着一腔爱恋的马跃已经被邢佳刺激得遍体鳞伤,常露出哀怨的表情,窦方觉得他挺可怜。她经历过社会险恶,知道马跃基本属于有贼心没贼胆,过不了几天自然会移情别恋。反正他也没吃亏,窦方心想,我对马跃可比邢佳热情多了。

跟马跃打了个电话表示谢意后,窦方拉开帘子,下床穿鞋。邢佳和赵忆南刚上课回来,邢佳打招呼,“出门啊?”

窦方说:“去上班。”

“找到工作啦?”

窦方点头,没打算细说。 “马跃帮窦方介绍的,去东门烧烤穿肉串。”朱敏简直是神出鬼没,在帐子里半晌也没吭声,忽然掀开帐子,她伸出脑袋,没事人似的对窦方笑,“我听见你和马跃打电话了,马跃可真热心哎。”

窦方没说话,背上包出门。

过了几秒,邢佳和赵忆南一起扑哧笑出声。

赵忆南大惊小怪,“她真去穿肉串啊?穷疯了吧?”

邢佳表示有情可原,“她不是高中都没读完吗?大概家里是有点穷吧。”

“你们没听见她刚才跟马跃打电话时的声音,我都起鸡皮疙瘩啦。每天干半晌,一个月才给一千五,这种她也愿意干,图什么呀?该不会以为马跃家里特有钱吧?“

“我觉得她挺贪钱的。马跃可倒霉了,要被人吸血了。”

邢佳一边擦护手霜,说:“他俩挺配的。”

他们的嘲讽并没有影响到窦方,可窦方很快发现这活简直不是人干的。理发店是混日子,烧烤店是名副其实体力劳动。穿半天肉串,指头戳烂了,手腌肿了,还浑身孜然味。干了两天,室友们提出意见,因为她每晚半夜回来洗漱,影响别人休息。宿管阿姨也下了通牒,宿舍大楼十二点必须关门,绝不通融。窦方只好跟马跃的亲爹讨价还价,提前一小时下班,工资也从月结变成了日结。她琢磨着,自己还得再找个别的活。

她给马跃发信息,“你还认识别的人招工的吗?”

“我帮你再打听打听。”马跃挺热心,“你还在店里吗?我也在店里。我们今天来聚餐,你室友们都在,姓彭的请客,他贼有钱。你也出来玩会呗。”

“我有点忙,你们聚吧。”

“就一会呗,有一阵没见着你了。”

窦方没再理他。不一会,她听见外头嘈杂的声浪中夹杂着马跃的呼唤,“窦方!嘿,窦方。”窦方快要被他烦死,她此刻穿着一件脏兮兮、松垮垮的油布围裙,袖子挽到胳膊肘,两手血水和酱汁淋漓,面前一只巨大的不锈钢盆子,红红白白的生肉堆积成山。她基本能想象到外头什么场景,马跃和他所暗恋的女孩邢佳,以及一众朋友们,一准在疯狂地吐槽某某老师,某某男同学或女同学,彼此交流吃喝玩乐的经验,或许还聊聊职业理想,人生计划。没什么稀奇的,她也一点都不羡慕。“窦方!窦方!”马跃又开始叫了,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窦方头昏脑涨,兼之腰酸背痛,强烈渴望偷会懒。于是她拉着一张脸,穿过人群,来到马跃的桌前。

马跃这傻逼把自己灌醉了。他摇摇晃晃起身,脸蛋通红,两眼发直,“窦方,他们都说我一个月才给你一千五,属于剥削劳动力,我可太冤枉了。厨房另外一个帮忙的大妈,比你干的时间还长,才一千二,你知道的吧?我爸原来只肯给你一千二,我求爷爷告奶奶,才涨了三百。”马跃瞪着眼睛,突然拍案而起,两只筷子分道扬镳,一只飞到地上,一只飞到窦方身上。马跃打着酒嗝,“这老家伙,太他妈抠门了。”

彭乐将马跃按在椅子上。别人也笑着去拉他,“喝多了,居然敢骚扰良家妇女。”马跃嘟囔两句,一头栽在桌上睡着了。

“无聊。”窦方翻个白眼,谁也不看,转身走了。

“我去下厕所。”彭乐绕过马跃这醉鬼,从过道来到后厨。厨房里有三四个人在忙活,满地和满架子上都堆着锅碗瓢盆,肉和菜的颜色都颇为可疑,卫生条件也堪忧。彭乐不算个食不厌精的人,这会也难免有点反胃。窦方背对着门口,低头坐在小马扎上,他想:她不是在哭吧?正犹豫着,窦方掣过来一把竹签,挨个去扎虾脑壳。她手挺灵巧,活干得飞快。马尾有点散了,栗色的头发在脸颊边打着卷。

彭乐没开口,站了一会就走了。

到十一点,窦方摘下围裙,洗了手,背起包离开餐馆。

在街上走了一段,有辆车跟上来。彭乐摇下车窗,招呼她一句,“哎。”他一只胳膊架在车窗边,一手扶着方向盘,扭头去看她,“上来聊两句?”见窦方站在那里不动,彭乐威胁她,“别想跑哈,我四个轮子,比你两条腿快。”

窦方咬着嘴唇,拉开车门,弯腰坐进后座。彭乐揿亮车内灯,回头看了一眼窦方。“你还认识我?”

窦方脑袋点一点,“嗯。”

“你怎么跑这来了?”

窦方没说话。

车里很安静。彭乐刚才看到窦方在烧烤店那副狼狈相时,其实是幸灾乐祸,但这安静中,他又有种窒息般的烦闷。手机也不适时宜地响起来,彭乐把来电按掉。为缓解沉闷,他随口问道:“你今年,该上大学了吧?你爸妈不管你吗?”

“没有钱,不上了。”

彭乐轻嗤一声,意料之中的事。他说不上来是嘲讽还是同情,“你现在怎么姓窦了?”

“我本来就姓窦。”

“那是我认错人啦?”

窦方不耐烦,“你说完没有?说完我走了。”

“行吧,”彭乐也不想和窦方多待,看到她就想起一些很龌龊的事。“认错人最好。你以后就当窦方,老老实实待着。不对,你应该这个地方也不要待,回你们老家去,离这远远的,懂吗?”

窦方忍无可忍,说:“我根本就不想看见你,也不想跟你说话,你喊我上车干什么?”

“你还有理了?”彭乐忍不住骂,“妈的。”

窦方突然打开车门,抓起包就跑。彭乐这才想起自己忘了锁车,但他也懒得再开车去追,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只是虚张声势,其实心里十分难受。他盯着后视镜看了一会,等窦方的背影和夜色融为一体,才转动方向盘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