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她仰望的星辰◎

容辞回来后, 像是突然闲了下来。阿黎陪他用完膳,他没急着去书房,倒是饶有兴致地跟她一起在园子里逛了逛。

不过眼下是冬季, 园子里的花已经凋零没什么景致好看, 两人沿着游廊走了一圈后坐在亭中赏雪。

容辞赏雪, 阿黎悄悄赏他。

男子胡须长得快, 才一夜没见,他下巴处就冒出了许多胡渣,配着他眼下的淡淡乌青,面容显得有些疲惫。

忖了忖,阿黎问:“夫君是不是很辛苦?”

容辞的视线从纷飞的白雪中收回:“什么?”

“我观夫君像是很累,外头的事棘手吗?”

容辞静默看她, 他似乎从未好生打量过他的妻子。

她今年十七, 却长着一双不谙世事的脸和清纯的眸子。皮肤干净白皙, 五官秀丽精巧,因着成了妇人,眼尾眉梢又带着些娇柔的媚。

她鲜少在他面前主动说话,除了每回他归家时, 那声缠绵的“夫君”略显主动,平时几乎是他问什么便开口答什么。

倒不想,她今日问他“是不是辛苦。”

容辞深邃的眸子渐渐软和:“有点棘手。”

睿王府跟天家的对峙已经摆到了明面, 他所绸缪的也开始慢慢收网。只不过, 事情并不是那么顺利。

但这些没必要跟她一个妇人家说, 免得徒增忧虑。

默了片刻, 他道:“不过不碍事, 我应付得来。”

阿黎点头, 不知为何, 总觉得他今日的目光格外温柔。

她不好意思。

“昨夜......我也想你。”他闻声说。

这话令阿黎耳热,夫妻俩旖旎的话不是没说过。以往行房结束后,他偶尔也会说一些“夫人很好”、“我喜欢你适才的样子”之类的情话。

只是,今日大白天的,她突然说出来有些难适应。

阿黎越发地低下头,不知如何接话。

容辞盯着她,问:“可困?”

“嗯?”他前言后语些许莫名,阿黎不解。

容辞起身走过来,然后将她打横抱起:“我也困,陪我睡一会。”

世子和世子妃亲密,廊下候着的婢女们纷纷垂眼不敢看。而阿黎,被容辞大剌剌抱进屋子,整个人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一样。

.

这一觉到底也没能睡安稳。

容辞将她放上榻后,慢条斯理地把她剥了个干净。昏暗的帷幔内,他像个耐心的猎人,戏弄他的猎物。

阿黎乖乖巧巧,也不挣扎。

她视线迷蒙地望着床帐。

两人新婚后用的东西大多都是红色的,连床帐也是。水红的纱幔上绣着大红鸳鸯,并蒂莲花配衬,栩栩如生。

阿黎搭在他脖颈上的手,难耐地抚摸上他的头发。

他发丝漆黑光滑,往上是冰冷的玉冠,跟他整个人一样清清冷冷。可如此清冷的人却对她坏得很,偏偏还要问她喜不喜欢。

阿黎咬唇,不愿说话。

过了会,他指尖轻轻划了划,再拿出来时,上头润亮湿漉。

容辞勾唇:“看来你极喜欢。”

他本是俊朗温润的模样,此刻却透着些孟浪。阿黎别过脸,不敢看。

外头仍旧下着雪,屋子里暖意融融。阿黎也不知被容辞摆弄了多久,她扶着栏杆,却听见庭院里传来些声音。

应该是西院来人了。

“世子妃可在?”

“在是在,不过眼下正忙着。”

“忙什么?若方便还请通报一声,侧妃那有件事想请世子妃商讨一二。”

婢女难为情得很,低声道:“兴许不大方便,世子妃跟世子爷正在歇息呢。”

“这个时候?”那人看了看天色,想说已经过了午时未免歇得不是时候。但随即想到什么,她又立即闭嘴了。

她朝正屋看了眼,房门掩得紧紧的,顿时明白过来。一脸了然地笑了笑,然后道:“我知道了,晚些再来请世子妃。”

因着外头寂静,阿黎听得一清二楚,她咬着唇不敢发出声音浑身紧张得不行。

她这一紧张,倒把容辞弄得直抽气,等人走后,越加发起狂来。

最后,阿黎也不知是何时睡过去的,但醒来时外头天黑,已是傍晚。

.

醒来后,容辞已经不在,听婢女说他去书房了。

阿黎点头,草草洗漱后,问:“今日可是侧妃那来人了?”

婢女回道:“正是,也不知是何事,来了两回,见世子妃还在睡就回去了。”

阿黎咬唇,暗暗后悔由着容辞大白天胡闹,倒是让旁人看笑话了。

婢女又道:“侧妃那边说了,事情不急,明日去商讨也行。”

这会儿已是天黑,且按惯例睿王今日会歇在侧妃那里,阿黎当然不会去打扰。

她从抽屉里取了份单子来看,然后问:“我上午做的那些饼可晾好了?”

明日大年初三,按习俗是出嫁女归宁回娘家之日,出嫁女要做饼回去分与四邻们讨个吉利。

她期盼明天回襄阳侯府,早早就起来做饼,还用了许多馅料,是爹爹和祖母都爱吃的口味。

她看了会礼单,正欲起身去请容辞回屋用膳,那厢婢女就递了封信进来。

“世子妃,这是襄阳侯府派人送来的。”婢女道。

阿黎接过,一目十行看完,脸上的笑渐渐淡下去。

“世子妃, ”凝霜问:“发生何事了?”

阿黎摇头,吩咐:“把花厅里那两箱子礼拿出来放回库中吧。”

“为何?明日不回去了?”

阿黎没解释,继续道:“早上做的那些饼也给院子里的人分一分,做了许多,不吃怪可惜的。”

她不肯说,凝霜便不好再多问,叹了口气后安静出门。

.

大年初三,阿黎照常起了个大早,去正院给王妃请安后就往侧妃院里去。

容辞练剑回来没见着阿黎,问:“世子妃人呢?”

婢女说:“去西院见侧妃了,许是在商量事。”

容辞见她们手中各自拿着饼,认出是阿黎昨日所准备的,又见凝霜领着两个婆子在花厅规整回门礼,心下了然。

但他没多问,沐浴过后见阿黎还没回,便去了书房。

阿黎是午时回来的,侧妃寻她也不是什么大事,而是商量上元灯节王府展灯的事。

每年上元节有些地位的人家都会做许多精致的花灯拿出去供百姓们观赏,王府每年都如此。不过今年不用重新做,因为去年还剩许多花灯,是以侧妃将事情交给她,让她自行准备。

阿黎心里头有事,坐在屋子里边看账册边思索,连容辞何时进门的都不知道。

发觉身前落下道阴影,阿黎抬头,见容辞站在一旁。

“夫君。”她起身。

“今日归宁,你为何不回去?”

“不回了。”阿黎笑着说:“母亲身子不好,且年节事多,还是留下来为好。”

若是这个原因,又何必早早做那些饼,早早准备回门礼呢?

她不愿说,容辞也不戳穿。

昨日得知戚婉月离京了,也不知跟宋缊白闹了什么事,她前脚离京,宋缊白后脚也收拾行囊追过去。

想来她不回去该是这个原因,宋家二房没人,回去反倒冷冷清清。

“夫君今日不忙吗?”阿黎问。

她发觉容辞这两天似乎很闲,不见出门,成天待家里,倒令她不大习惯了。

容辞见她闷闷不乐,夺过她手中的账本,合上。

“别忙了,难得今天雪停,我带你去赏梅如何?”

阿黎怔怔看他,竟不知一心忙政务的容辞居然还有这种雅兴。

容辞勾唇:“看什么?不想去。”

“不,我想!”像怕他反悔似的,阿黎忙转身进内室:“夫君稍等,我去换身衣裳。”

她一时高兴,竟是连“妾身”都忘了称呼。

.

容辞在府上待了两天后,又开始忙起来。这一忙连着好几天都没见他身影,一度令阿黎怀疑他那两天是故意待在府上陪她的。

不过,容辞忙,阿黎也忙。大年初三后,便是各家妯娌们互相拜年送礼的时候了。

往回这些事由王妃操持,今年也不知是不是王妃有意考验她,分明病好了许多却仍旧将所有事交给她去做。是以,这些人情赶礼便尽数落在了阿黎的头上。

阿黎忙着应付各府邸亲戚都来不及,也没心思去想容辞多久没回了。

这般,两人陆陆续续地忙到了上元节,才总算松了口气。

只不过,上元节这日,容辞没回府中。

阿黎原本还想着跟他一同去看烟花的,不过看来是没可能了。

她有些失落,晚膳后容瑛央着王妃出门看烟花,王妃问她要不要去。阿黎摇头:“母亲和小姑去吧,儿媳不大爱这些热闹。”

在众人印象中阿黎话少,喜静,王妃以为她不喜外边人来人往的喧嚣,便也没坚持。

“也好,这个年你辛苦了,若是容辞在倒还好让容辞陪你,不过他今日忙,你在家中歇息吧。”

阿黎点头,独自回了屋子。

正想洗漱早早睡去,不曾想婢女欢喜地进来道:“世子妃快收拾收拾,世子派人来接您了。”

阿黎一愣:“世子?”

“对呀,今天是上元节,花灯燃到天亮,御街还有杂耍看呢。世子没回来,但派人来接你,应该是等着了。”

阿黎最是容易满足,前一刻还极其失落,这一刻就像吃了蜜糖似的,又甜又高兴。

她当即跑进内室,换了身好看的衣裙,还抹了胭脂,明艳欢快地出门了。

容辞派贴身侍卫过来接她,坐的正是他专用的马车。

一路期盼地到了醉香楼,又有个侍卫过来:“世子妃请随属下上楼。”

“世子已经等许久了?”阿黎问。

侍卫道:“世子爷还在忙,命属下先护好世子妃,待他忙完就过来。”

“哦。”阿黎虽有些遗憾,但依旧不掩兴奋。

她说自己不喜热闹,其实并非不喜热闹,只是小时候鲜少出门。

小时候,宋缊白常年忙,等她长大后却也不好跟他出门了。而府上二堂哥有了心爱的姑娘,自然每回都是约姑娘去的,三姐姐是个冷清不爱理人的性子,跟她玩不到一块去。

是以,逢年过节阿黎都只听个热闹,几乎没机会出来玩。她原本以为今日也会如此,可没想到容辞派人来接她了。

阿黎很高兴,很高兴。

她欢喜地随侍卫进了雅间,雅间里已经摆了许多瓜果点心。

“世子妃,”侍卫说:“一会游龙灯会经过这里,世子妃可在窗边看。”

“好。”阿黎点头,待侍卫出门后,她迫不及待走去窗边打开窗户。

一股寒风灌进来,她并不觉得冷,反而因着今晚与容辞相约心头火热。

她在窗边望向街道,四处张灯结彩繁荣美好。街上小孩们嬉闹,摊主殷勤叫卖,还有锣鼓丝竹此起彼伏,热闹得很。

她静静看着,过了会,旁边雅间的窗户也打开,有人探出头来。

那人视线一转,瞧见她眉头蹙了蹙。

“你是?”

阿黎循声转头,见是个约莫十六七的少女。她着了身水红小袄,披着白玉紫金斗篷,头上发饰精致奢华,一看便是出自哪个贵人家。

少女审视地看着阿黎,目光中带着点高高在上的意味。

见阿黎迟迟未回话,她身边的婢女颐指气使地开口:“哪家的小姐竟如此不知礼数?郡主问你话呢!”

郡主?

京城倒是有几个郡主,只不过年纪对不上。

阿黎飞快回想了下,忆起年初时王妃曾说俪阳长公主带着女儿玉敏郡主从南陵来京过年。

想来这位应该是玉敏郡主了。

阿黎对她颔首招呼:“原来是玉敏郡主。”

本是客气有礼的举动,熟料对方彻底不满意了。那婢女训斥:“大胆,明知是郡主却还不行礼?”

这话实在霸道,且不说隔着窗户不好行礼。再说了,她如今是睿王府的世子妃,说起来也是这位玉敏郡主的表嫂。

哪有嫂嫂给小姑行礼的?

不过,转念一想,对方并不知自己的身份,不然适才也不会误称她是“哪家小姐”。

阿黎道:“说起来,咱们也是亲戚。”

那婢女一愣,像是想起什么,在玉敏郡主耳边嘀咕了两句。

随后,玉敏郡主看她的眼神变了几变,面色也变了几变。

“你就是容表哥新娶的世子妃?”她心思复杂了会,最后扯出个笑:“原来是表嫂嫂啊,失敬了。”

这时,房中像是有人喊她,玉敏郡主应了声,正欲离去又停下。

她问阿黎:“表嫂嫂,容表哥可在?”

“他还有事,晚些才能过来。”阿黎说。

听了这话,玉敏郡主脸上的笑又多了几分,只是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既如此,表嫂嫂不妨过来与我们玩乐玩乐,不然干等着多无聊啊。”

阿黎开口欲拒绝,那厢玉敏郡自作主张对婢女说:“快去请世子妃过来。”

无法,阿黎只好出门,去隔壁雅间。

玉敏郡主虽才来京城,可京城里想巴结她的贵女很多。是以,这日相约了五六个贵女坐在这热闹。

见她来,那些人的表情跟玉敏郡主此前的一样,皆是复杂了会,随后勉强扯出个笑。连起身对她行礼,也显得有点敷衍。

这些人为何如此,阿黎当然明白。此前襄阳侯府跟睿王府定亲后,她偶尔随三婶母出门吃茶,收到的就是这种嫉妒又不屑的目光。

她有些后悔进门了。

众人围坐下来,有人提议:“龙灯还未来,不如我们先玩击鼓传花的游戏如何?”

“怎么个规矩?”

“谁接了花,谁就作诗一首,或填词一首也行。”

“若是作不出来呢?”

“那就罚吃酒。”

有人看向阿黎,问:“传言世子才貌无双学识了得,想必世子妃也如此吧?”

阿黎抿了抿唇,不知如何回这话。

容世子才高八斗不假,可她......作些小诗还好,若是拿出来展示就不够看了。

另一人接话道:“这还用问?容世子才学过人,娶的夫人自然也不差的。”

这些人像是有意试探阿黎的深浅,又或许是出于嫉妒想找补,特地将她抬得高高的。

阿黎骑虎难下,也没勇气起身出门,只得生生应下。

只是她不知,今日这些贵女有备而来,早早就清楚娱乐节目是以准备充足。作诗填词信手拈来,可到了阿黎这,就显得窘蹙了。

在作了两首诗后,贵女们讳莫如深的眼神令阿黎如芒在背。也令她一直以来刻意隐藏的、不愿被人瞧见的心思再次浮动。

人人都说容世子风姿卓绝,却娶宋家的四姑娘为妻,她到底有什么好?

是啊,阿黎起初也这么疑惑过,她到底有什么好?

跟容辞夫妻这么久,她越发地感到自己跟容辞的差距。他样样都好,可她连看账都错漏频频,要花费比旁人许多倍的努力才勉强胜任。

在容辞面前,她是自卑的,是胆怯的,是惶惶不可安的。但她不愿表露,小心翼翼地掩藏这些情绪。

她安抚自己,现在配不上无碍,她会努力,努力让自己配得上。

可今时今日,才发现,那些自我安抚其实是自欺欺人。

你看,旁人的眼神便告知了一切。

这些贵女们脸上明晃晃地含着费解——容世子那样好的人为何娶了这么个才学平庸的?

阿黎努力维持作为睿王府世子妃的得体仪态,实则坐如针毡。

窗外喧嚣,到处繁华热闹,阿黎却觉得孤寂,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起来。

“表嫂嫂怎么了?看着脸色不大好啊。”这时,玉敏郡主刻意出声。

她今日作诗得了彩头,心情极好,看阿黎的眼神也变得友好了几分。

阿黎勉强笑了笑:“没什么,身子有些不适罢了。”

她趁机起身:“郡主你们玩吧,我想回去歇息歇息。”

“哦,”玉敏郡主懒懒地:“表嫂嫂慢走,我就不送了。”

阿黎出门后,深呼吸一口冷空气,才舒服了些。

她回到雅间,推开门,却见容辞不知何时来的,坐在椅子上看邸报。

听见动静,他抬眼:“回来了?玩得可还尽兴?”

他气度芳华,星眸闪耀。

阿黎望着他,像遥望一颗够不到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