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脆弱的容器并非总能盛下他们

只是有时候人可以承受神的丰盈

天神之梦从此就是生命

然而这迷惘有益

如眠息, 困厄和黑夜使人坚强

直到英雄在钢铁摇篮里成长起来

心已蓄满力量

——《面饼与酒》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

杜荔娜自告奋勇地接管了徐芳和李老师在鹤市的行程。她们从大山里来,想看看海、沙滩、摩天大厦和科技展馆,徐芳对地铁换乘赞叹不绝, 并对购物中心的规模感到惊讶。这些都是杜荔娜熟悉的地方,但她现在以一种崭新的眼光和徐芳一起参观。

最令徐芳开心的,还是在海滩上。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大海呢?

她赤着脚, 踩着白沙冲向海水, 和海滩上同龄的孩子一样, 快活地把脸埋在白色的泡沫里。

李老师和杜荔娜站在岸上,笑着看徐芳。

“杜小姐,没想到你会亲自陪我们出来。我们都觉得,你肯定很忙。”

杜荔娜摆摆手:

“能和徐芳一起出来, 我自己也很开心。”她和王子猷从来没有产生过这么大的矛盾, 待在家里只会胡思乱想, 倒不如陪徐芳出来走走。

就是在这时, 苏拉踩着沙子朝她们走来。

徐芳在海水里回过头来,朝苏拉招招手, 苏拉也招招手。这个海滩,她有点眼熟。

杜荔娜遂笑:

“这就是你第一次下海的那个海滩,你还记得吗?从前那家酒店已经关门了, 现在这里是公共海滩,岸上都开成了民宿。”

苏拉想起来了。

“你现在会游泳了吗?”

苏拉摇头:“还是怕水。”

“这么聪明的人, 游泳学不会?”

苏拉自嘲:“再聪明的人,也有犯蠢的时候。”

她看着杜荔娜的笑容,从包里掏出一个文件夹。

“鉴定报告出来了。”

这家基因检测实验室是天影所的合作机构, 走了加急通道, 结果比预计时间早了一天出来。

杜荔娜和李老师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 代之以紧张的神情。

“怎么样?”

苏拉不知该怎么说,只好把报告的结论翻开给她们看。

“无法排除半同胞关系,倾向于无关个体。”

同父异母姐妹关系在亲缘关系鉴定中,属于疑难鉴定,几乎是准确率最低的一种。在司法实践中,这类鉴定一般在父亲去世后,会同时采集姐妹两人生母的基因,或其他兄弟姐妹的基因,用于推定父亲的基因。但徐丽失踪,杜荔娜的生母去世,她们都没有其他同胞。

常用的鉴定方法得出的结论是一个状态一致性数据,基于公认的规范阈值来判断,高于大阈值,则推定为半同胞关系,低于小阈值,则推定为无关个体,而杜荔娜和徐芳的检测结论居于两个阈值之间,所以无法得出确定性较高的结论。

这样孤立的基因比对,能推导出倾向性,已经很不错了。

这也就意味着,除非有新的证据,法院不可能认定徐芳和杜荔娜是姐妹。

理想的世界非黑即白,非此即彼,但可惜,人们活在现实中。

杜荔娜的脸色很不好。

“所以,我还是不知道,徐芳是不是我的妹妹?”

苏拉默了一瞬:

“现在你可以确定,至少在法律上,她不是。”

“那事实上呢?”杜荔娜觉得可笑,“所以事实还是不重要,对吗?这个世界就是不肯给我一个答案,是吗?”

为了真相,她和王子猷闹翻,和继母对抗,她试着怀疑自己的父亲,又试着重新相信他。可现在她拥有什么呢?

她不知道十二年前苏拉有没有推她,不知道父亲是否道德败坏,不知道丈夫是否真心爱她。她只有模糊的记忆,模糊的亲情,模糊的爱情,模糊的人生。

杜荔娜只觉浑身虚脱,摇摇欲坠,苏拉和李老师一边一个,扶了她一把。

“是鉴定结果出来了吗?”

远处的徐芳发现了异常,不知何时回到了她们身边。

苏拉向徐芳重新解释了一遍。徐芳木然地听着,竟然没有表现得太意外。

杜荔娜反而不安了起来:

“徐芳,你要相信我们,没有在这件事上动手脚。”

徐芳垂头,沉思了良久。

“我相信你们。”

“你们真要骗我,做个假报告也很容易,直接说我不是你妹妹就行了,没必要出个这样的。”

杜荔娜和苏拉面面相觑,徐芳的聪颖超出了她们的预料。

李老师恳切地问:

“苏律师,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在现有的技术条件下,如果要进一步确认,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找到徐芳的母亲,用三个人的样本共同比对。”

徐芳明亮的眼睛眨了眨,一滴眼泪滴了下来,在沙滩上砸出一个湿坑。

“找不到她了,也许她死了。”

听见这话,杜荔娜的身子蓦然一震。

徐芳牵着李老师的手:

“老师,我们回陵县吧。”

李老师神情复杂地望着她:

“徐芳,你甘心了吗?”

徐芳摇头:

“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我尽力了。老师,您为我做了太多了,我不能再麻烦您了。今后我好好读书,好好照顾外婆,再不想父母的事了。”

“……”

苏拉和杜荔娜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徐芳清亮的眼眸里,坚毅的光彩黯淡下去,仿佛要坠入一panpan个虚无的沙漠。

李老师遂摸摸她的头顶。

“别这么想。徐芳,你说过,你想当个数学家。记得老师讲过哥德巴赫猜想吗?”

“记得。”

“这世界上有很多未解之谜,也许我们终其一生都得不到解答。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科学家前赴后继地去研究它呢?”

徐芳怔了怔,然后笑了:

“因为在全力探索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自己的力量。”

她的话,让苏拉和杜荔娜都愣住了。

李老师点点头:

“老师当然希望你能找到亲生父母。但是咱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父母是谁,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想活成什么样,你又为之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最后的这句话,让徐芳的脸上滚下两行热泪。

她抱住李老师,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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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师坚持,用自己的钱买了从鹤市回陵县的火车票,直达的绿皮火车硬座,要坐十几个小时才能到县城,苏拉和杜荔娜开车送她们去火车站。

她们似乎在短暂的相见中,和徐芳建立了某种神秘的联系。

到了火车站,杜荔娜叫住了徐芳:

“徐芳,其实……我见过你妈妈。”

徐芳愣住了,然后,她倔强的嘴唇颤抖起来。

“我见到你妈妈的时候,她已经怀上你了。她很漂亮,很坚强,还有一双灵巧的手。”

第94节

杜荔娜从怀里掏出一个旧得有些掉色的丝线编织的小蝴蝶。

“这是她亲手编的,送给我……”

杜荔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送给我和苏拉的。”

她托起徐芳的手心,把小蝴蝶放在上面。这个手机链,她随身用了很多年,挂绳都干枯发黑了。

徐芳怔住了,她把那简陋的手作品托在指尖看了又看。

生命中大部分的牵绊都来自一些微不足道的物品,人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也留下人与人之间联系的印记。

女孩儿的眼眸中,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坚强蓦然破碎,大颗大颗的眼泪涌了出来。

“我妈妈……是不是很痛苦?外婆说妈妈把我生下来就回来打工了,她一定很后悔,后悔不该把我生下来。”

“她肯定希望我是个男孩儿,这样我爸就不会不认我。是我让她失望了。”

“她肯定觉得我是个大累赘,要不怎么会这么多年不回来?”

杜荔娜说:

“她不是这么想的。我亲耳听到她说,希望生下来是个女孩儿,而且……”

她指指苏拉:

“她希望你和这个姐姐一样,漂亮、善良,有气质。”

苏拉原本静默地站在一旁,听到这里,微微一怔。

杜荔娜试探着靠近徐芳,没有遭到拒绝,她遂轻轻抱住了她。

“徐芳,你可能不是我妹妹,但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种神奇的联系。我知道你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也很爱你的外婆。我和苏律师,我们找到了一种新的方式来帮助你,你先听听,再决定要不要接受,可以吗?”

徐芳揩了揩眼睛,疑惑地看向李老师。李老师朝她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内情。

杜荔娜吞咽了一下,回头去看苏拉,从她脸上得到了支持。

她于是鼓起了勇气。

“你外婆的情况不是个例,我们联系了鹤市对口帮扶内地农村医疗的政府主管部门,他们推荐了一个和你们省城医学院联合对口帮扶的项目,推动医生定期下基层坐诊,项目落地以后,你外婆的白内障手术在县医院就可以做,报销的比例高一些,整体费用也会便宜很多。”

杜荔娜再度看了苏拉一眼。

“另外,我们还联系了一个定期开展‘白内障复明计划’的慈善基金,他们还有一些补助白内障手术的名额。你外婆符合他们的准入标准,我们已经提交了申请,批下来以后,医保不能覆盖的手术费用,他们也能报销。”

徐芳先是惊喜,而后又现出防备:

“他们,又是为什么要帮我呢?”

“他们不是为了帮你,是为了帮助我们所有人,无论是在鹤市还是陵县,我们都是一体的。有一天你会长大,成为一个数学家、医生、工程师,或者像李老师一样当个老师,你会成为你的时代的中流砥柱。到那时,你也会像现在这样,去帮助我们所有人。”

李老师于是微笑:

“徐芳,这个世界会越来越好的,你也要加油哦。”

她们目送她们离开。

苏拉听见杜荔娜说:

“是我太肤浅了。”

“什么?”

“徐芳不需要来鹤市,也能接受最好的教育。”

苏拉遂点头:

“一个好老师,能影响学生的一生。”

比如徐芳,比如苏拉自己。

在这一天结束的时候,苏拉回到自己的住所。

她走进书房,打开书柜,毫不费力地在一排渡渡鸟作品的背后找到了一本日记本,带锁,硬皮,封面是《向左走,向右走》。

她小心地把日记本的锁扯开。小钥匙在从海市搬到鹤市的时候弄丢了,她怕把本子弄坏,已经很久没有打开它了。

第一页的字迹龙飞凤舞,潇洒恣意,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个娇小瘦弱的年轻女子之手:

“这是我余下人生的第一天,也是我的最后一本日记。叶深,你就要死了。

——在你死之前,还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呢?”

苏拉的泪水涌了出来,如堤坝自底部坍塌。

叶老师,如果你能看到今天的我,又会说些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对亲缘关系鉴定做了一点研究,实践中人力物力有限,确实存在很多困难,如有不妥,欢迎指正。

之所以安排一个不确定的结论,也是和这本书里我想表达的核心主旨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