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 “知名作家殴打粉丝”事件刚刚过去,林渡很是低调了一段时间。虽然澄清声明和录像都已经发到了网上,传播度却远远不及之前的谣言。大部分人并不关心真相, 率先进入脑海的热搜标签永远地印在了那里。

林渡和苏拉吃饭时聊到这事,颇有些愤愤,觉得这世上几乎没有公理和正义可言。

苏拉停下正切割牛扒的刀叉:

“人活在人群中, 就是要互相忍耐。人们总觉得有人受了损害, 一定是另一些人做错了事。其实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 本来就是一群没有犯错的人在互相伤害。是因为有超乎寻常的善良的人存在,才能避免伤害。”

她把切好的一块牛肉放到林渡盘子里,又从他盘子里抢去一块不同口味的。

“绝对的公平正义是不存在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也只能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

林渡:“你们做律师打官司, 不就是为了追求绝对的公平正义吗?”

“谁说的?法律的目的, 是让各方都得到一个相对公平的结果, 然后结束这件事,继续生活。不论发生了多么糟糕的事, 活着的人都不该被困在过去,应该继续生活。”

苏拉谈及法律——像一件冰冷的事物谈及另一件冰冷的事物,却不知为何, **出一丝脉脉的温情。

就是那个时候,林渡问了她:

“苏拉, 你为什么读法学?”

苏拉怔了怔:

“大概是因为……我也想继续生活吧。”

她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

“曾经有一个人劝我去读法学。那个人说——学习法律,也是学习善良。”

林渡遂笑:“这话说的,好像你本来不善良似的。”

苏拉没有因他的幽默发笑。她的思绪似乎倏然飘远, 在云端兜了个圈, 才飘了回来。

林渡问:

“你说的那个人, 是谁?是前男友还是白月光?”

和此前的每一次一样,苏拉再次避开了他的追问。

她重新执起刀叉,利落地切开牛扒玫瑰色的纤维。

“我说,有没有可能,你这本书就是写得很烂呢?”

“……”

“你就承认它很烂,再写下一本呗。”

“……”

像她这么直戳要害的人并不多见。林渡就是从那时开始怀疑,自己有一点受虐狂的倾向。

而现在,林渡站在亮如白昼的四角笼中,喃喃道:

“你说的很对。我姐姐林深,就是一个这样超乎寻常的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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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那年,林渡第一次见到林深。

那次是她最后一次回林家,只为拿走一些母亲的遗物。

隔着房门,林渡听见林茂生破口大骂,那些污秽的诅咒和卑劣的揣测,他从未从任何一个父亲口中听闻。

林渡对这个传闻中的姐姐十分好奇,避开了其他人,特地等在院门口。林深拖着个箱子从屋里出来,和他撞了个正着。她比林渡大十岁,但生得娇小瘦弱,相貌平凡,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扔在人群中拿放大镜都找不到。

林渡盯着那箱子:

“你拿的什么?”

“只是一些旧衣服和旧书。”

林渡沉默了一会儿:

“这里本来就是你家,你为什么要走?”

“这里早就不是我家了。”

她的目光落在林渡手里的书上,是《哈利波特与魔法石》。

“你喜欢这本书,应该也会喜欢《简爱》。呃,或者《大卫·科波菲尔》。”

林渡望着她:

“我看过《简爱》。……你想说自己是简爱,而我是里德舅妈的胖儿子吗?”

林深愣住了。

她眼睛红肿,镜片雾蒙蒙的,狼狈得像洞穴里赶时间的兔子。

过了很久,她大笑起来。林渡简直理解不了,一个文文弱弱的女生,怎么能发出这么放肆的笑声。

林渡有点恼火:

“你笑什么?”

林深就地打开行李箱,从箱子里拿出一本旧书,放在林渡手里。

《大卫·科波菲尔》。

“借给你。”

林渡有点莫名其妙。据钟晴的说法,他们俩的关系,应当接近于仇人。

明明是他抢走了她的父亲,她的家庭,她的财产,她优渥的生活。

现在,她借书给他?

林渡摸着发皱的书皮,下意识问:

“那我怎么还给你?”

林深在背包里摸了半天,摸出支笔,在林渡手上写了个地址。

“这是我现在住的地方。”

林深住在一间狭小*逼仄的单身宿舍里,一半是书,一半是床,没有空调,冬冷夏热。她全部的财产甚至不足以堆满宿舍,但她拥有很多的书,和更多毫无用处的冷知识。

后来,林渡常常在放学后去找林深。他在林深的单身宿舍里读完了《大卫·科波菲尔》、又读《红与黑》。

他们也一起读诗,毕竟一个人读诗是没意思的。

他们从阿赫马托娃读到博尔赫斯,从T·S·艾略特读到元稹。还有荷尔德林,林深最喜欢荷尔德林,因为他说“人建功立业,但诗意地,人栖居在这大地上。”

林深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作家。在那个年代,已经有一些网络文学站点出现,与后来的盈利导向不同,当初的网络文学还是文学爱好者的小众集会。林深作为其中的一员,偶尔也会把自己写作的小故事或短诗放到论坛里,请同好们点评。当然,林渡往往是第一个读者。

林深像一个耐心又奇思妙想的引路人,为林渡开启了一个名为文学的新世界的大门。他们建立了一种奇特的友谊,对给予共同基因的那个男人闭口不谈,却又深刻地感受到彼此之间血脉相连。

这样的关系,在林渡十五岁那年,戛然而止。

得了绝症这件事,林深没告诉任何人。在那个夏天,她花掉所有的积蓄,去了青海。她在德令哈的时候,给林渡打了个电话,说“姐姐我今夜在德令哈,一点都不想你”。

隔着电话,两个人笑得像两个傻瓜。

后来,她的身体被火化,由林家的秘书带回了鹤市,她的魂灵,则留在了德令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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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拉轻叹一声,握住林渡的手,像牵一个孩童一样,把他牵出电梯。

“所以,你不回林家,是想走和你姐一样的路吗?”

林渡愣了愣,仿佛头一次发现这其中的联系。

“算是吧。”

“我刚刚听你说……你会考虑回林家。”

“我随便说说的。”

“但是那一瞬间,你心软了。”苏拉犀利地指出。

林渡一凛,而后撇开视线。

“也只是那一瞬间而已。”

“那钱呢?……真的不喜欢钱吗?”

她问的过于坦率,林渡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也不能说完全不喜欢。”他绞尽脑汁,想用最准确的方式表达自己对金钱的态度,想了半天,憋出了一个比喻。

“钱对我来说,就好像卫生纸。”

“……”

“就是,你蹲在公共厕所里,没有卫生纸,那种绝望、孤苦和被困住的煎熬……你懂吧?”

“大概懂吧。”

苏拉想,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听这个人说这种屁话。

以及,为什么还要顺着他说话。

“没有卫生纸肯定是不行的,得够用。你得把你的屁股擦干净,才能站起来,否则就得一直蹲在屎坑上。有钱,就好像有一卷好大的卫生纸,想用几节用几节,想擦多干净就能擦多干净。”

“但是这些人陷入了对卫生纸的迷恋。他们沉溺于卫生纸的一万种使用方法,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种。——把屁股擦干净,站起来,然后,从厕所里走出去。”

林渡指指上面。

“刚才小隔间里那些人,在厕所里呆了几十年了,屁股都没擦干净。”

“……”

“我不想跟他们一样,我想走出去。”

第84节

苏拉默了三秒,倏地理解了他的意思,莞尔一哂。

林渡的目光胶着于她的笑颜,忽然发起呆来。

一个男人,讲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尴尬的笑话,面前的女人却真心实意地笑了。

——他就应当穷尽毕生的力量,把这个女人留在身边。

两人走到了苏拉的车边,苏拉打开车门,正要坐进驾驶位,却被林渡牵住。

他把她轻轻压在车门上,低头在她的嘴角吻了一下。

苏拉怔住了。

唇上的柔软触感尚在,林渡快速地退开。

“苏拉。”

“……嗯?”

苏拉只觉心跳得不能自已,分明两人该做的都做过了,却像是初次接吻一般。

“谢谢你今天在?婲这里。”

作者有话说:

“人建功立业,但诗意地,人栖居在这大地上。”[ 《在迷人的蓝光里》德荷尔德林]

“姐姐我今夜在德令哈,一点都不想你”[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日记》海子 ]。

谢谢大家的祝福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