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以前, 林渡只是一个偏科严重的平凡小学生。他的语文成绩好,数学拉胯得像屎一样。陈志添只有小学文化,辅导不了功课, 只有一样手艺,就是炒天底下最好吃的海鲜粉。他脾气敦厚老实,八棍子打不出一句硬话, 老是被食客逃单。每到这时, 他漂亮的老婆钟晴就会追出两条街去骂人家。
他们那时住在还未改造的旧村老屋, 家境不算宽裕,却总能匀出钱来买奥特曼的闪卡。
那时,林渡还叫陈渡。
后来,林茂生就带着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闯进了他们的家。
加长加宽的奔驰车险些卡在了血管栓塞的旧村小街。林茂生拿着一纸亲子鉴定, 和十万块钱一起, 摔在了陈志添的脸上。
“谢谢你给我养了九年的儿子, 拿这钱把老档口扩一扩,请两个人, 就不用那么辛苦啦。”
陈志添伸出满是油污的手,捏住了那张亲子鉴定。他只有初中文化,看不懂亲子鉴定, 却还是看了一遍又一遍。
“阿晴,你真要跟他走?带着阿渡跟他走?”
钟晴只是哭。
陈渡抓紧了父亲汗湿的背心。
“我哪都不去!”
陈志添干瘦的身躯颤抖着挡在妻子前面。
林茂生哈哈大笑起来。
“鸡仔陈, 你都挺有骨气哦!也不称称自己有几两重?”
黑西装保镖要上前把他们分开,林茂生摆了摆手:
“阿渡是我的亲儿子,我会让他上最好的私立学校, 全英文教学的那种。我还能供他出国, 什么牛津剑桥哈佛耶鲁随便选, 等他回来,林家几代人打下的基业都是他的。鸡仔陈,你能给他什么?让他跟你在大排档炒海鲜粉吗?”
他又转向钟晴:
“阿晴,我们说好的,你要反悔吗?”
钟晴把陈渡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世俗的风暴。
“阿渡我是一定要带走的。让你进林家,只是看在阿渡的面子上。阿晴,你想想清楚,是跟我去住兰心湖,做林太,还是窝在这个老屋当大排档老板娘。”
林茂生停了一下,说出了最后一句诛心之言:
“你留下,全村都不会忘记,你就是那个给老公戴了绿帽的大排档老板娘。”
钟晴浑身剧烈地颤抖,猛然将陈渡的手从陈志添手中挣开。
“阿渡,这都是命。人不能不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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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渡说起这些旧事,就像密林里被毒蛇咬过的流浪汉,熟练地切开自己脓肿的伤口,放出毒血。
添叔后来也没有再结婚,海鲜粉的手艺没了传人。“添记”这些年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店面扩建过两次,也请了几个人帮忙。添叔越做越累,惦记着还有些老顾客,又不舍得关门。
“我说我要给他养老,他说姓林的别管姓陈的事。但我肯定还是要给他养老的。”
苏拉盯着他的目光趋于柔和:
“你不肯回林家,是因为添叔吗?”
“一小部分吧。”
“那大部分原因是什么呢?”
苏拉没有意识到,此刻的询问已经超越了普通的关心。
但林渡意识到了。
他有点挣扎:
“有些事,我还不能说。”
苏拉“哦”了一声,又埋头吃粉,好像也没生气。
林渡于是不甘心:
“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苏拉被细细的米粉呛到了,一面拿纸巾捂嘴,一面瞪他。
林渡笑起来:
“或者,咱们俩交换,用你最黑暗的秘密,换我最黑暗的秘密,怎么样?”
苏拉静了三秒:
“呸,你就烂在肚子里吧。”
苏拉起身要走,被林渡拽住:“你这走了,添叔更觉得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跪着都哄不好的那种。”
他眼疾手快地抢走桌面上的小包,那里面装着苏拉的车钥匙。
“要走一起走。你得让我搂着出去。”
苏拉活了三十年,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透过明档的玻璃,添叔看见了这边的动静,围着围裙迎出来:
“这就要回去了?”
苏拉一滞,那个无耻之徒趁机伸出长胳膊,环住了她的肩膀。
第81节
“添叔,我们走啦。”
苏拉浑身的肌肉反射性地紧绷,右手果断握住了搭在肩上的咸猪手。
以苏拉的近身搏斗能力,此刻这个姿势分分钟就能把缺乏锻炼的林渡过肩摔出去。
林渡清楚这一点,是因为他们在安全的场合演练过好几次。
他心里也没什么底,毕竟苏拉女王狠起来完全没有底线。但经过这一段时间,林渡学到了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
他提心吊胆地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过肩摔,苏拉却渐渐松弛了下来。
“添叔再见。”她礼貌地点点头,任由林渡拥着出去了。
来到车边,林渡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她。
苏拉摊开手:
“还给我。”
林渡把小手包从身后拿出来,却不往苏拉手里放:
“刚吃完宵夜,你不怕长胖?要不咱们在村里溜达溜达再回去吧?龙美村这两年综合整治,焕然一新,里头可好逛了。”
苏拉终于忍无可忍:
“林渡,换了是别人,现在腿已经断了。”
林渡笑得贱兮兮的,像一头突破食物链局限,学会了偷吃鱼的长颈鹿。
“所以,我的腿为什么还没断呢?”
“给我三秒钟。”苏拉也不废话,活动了一下手脚,结实的长腿稳准狠地踢了出去。
林渡下意识先护裆,边跑边叫:
“断腿不打紧,断了别的,咱俩可就是两败俱伤啊。”
苏拉被他气得发笑,三两步追过去,要再补一脚,林渡仗着腿长跑得快,又躲了过去。
恰在这时,林渡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忙里偷闲,掏出来接通:
“喂,妈,什么事?”
躲闪的步伐骤然停顿,苏拉的鞋尖狠狠踢在了他屁股上。
但林渡没动。
他的神情变了,玩笑**然无存,转为一种深重而难以挣脱的忧虑。
“现在情况怎么样?”
苏拉察觉了他的变化,也安静了下来,凝神听着他的话。
“在哪个医院?我现在过去。”
林渡挂掉电话,把小手包放到苏拉手里。
“我得先走了。”
苏拉拉住他:
“怎么了?”
林渡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
“林家老太爷——我爷爷,恐怕不行了。”
他打开手机软件叫车。知道龙美村不好停车,他是打车过来的。
苏拉按住他的手:
“别打车了,我送你去。”
林渡静了三秒:
“算了吧。林家那一大堆亲戚都在,你和我又不是什么关系,去了你应付不了。”
“还没有家事律师应付不了的亲戚。”苏拉牵着他袖子往车边走,“你放心,真应付不了的时候,我自己会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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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太爷住院的医院,就是杜宇风去世的那家。苏拉比林渡还要熟悉,拉着他直接找到了国际医疗部的临终关爱病区。
医院提供了一个类似小型会议室的隔间,供林家人休息等候。外面的走廊上坐着一排司机保姆,各自不说话,低头玩着手机。走廊的墙上挂着淡泊宁远的水墨国画,所有物品的色调都散发着温暖与安详。
但林家人的吵闹打破了这种安详。
林渡和苏拉一进门,就看见林茂生被一群人围在中央,疲惫地解释着什么,而钟晴则被挤到角落,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钟晴一看见林渡,就冲了过来,待到面前,才看清他身边是苏拉,不禁有些尴尬。
既不知如何称呼,便索性当看不见。钟晴握住林渡的手:
“他们要把你爸爸逼死了。”
这时,林家的亲戚们也都看到了刚进来的两个年轻人。
林渡的二叔先阴阳怪气地说了句:
“哟,皇太孙来啦?”
他太太立刻帮腔:“你们大房可真够孝顺的。老爷病发,一个在酒桌上喝得昏天黑地,一个忙着约会,半夜才来。啧,就是老爷偏心,什么都向着大房。”
林茂生脸上青红交错:
“这是医院,不是家里。你们给林家留点脸吧。”
二叔和二婶负着气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三叔却憋不住了:
“林家的脸都长你一个人脸上吗?林茂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拿着恒茂,背地里干的那些阴私事!我今天非要在阿爸面前说清楚,就说他的遗嘱凭什么这么立,凭什么大股都给你们大房?”
三叔的儿子年轻气盛,直着脖子叫:
“阿爷精神不好都这么多年了,他身边的人都是大伯的人,立的遗嘱,搞不好是假的!”
其他人一听这话,都精神了。
“对!遗嘱肯定是假的!”
林茂生身子晃了晃。他确实是被从酒桌上叫下来的,此刻只能强撑着保留一丝清明,压住这帮闹事的弟妹。
“都别吵了!阿爸还没死呢!现在是说遗嘱的时候吗?”
他的声音微弱,没能盖过众人的吵嚷,只能疲倦地按着额角。
钟晴哭得更厉害了,双腿微微颤抖。她的更年期症状严重,近来更是经常性地潮热心悸,神经功能也出现了异常,遇到重大的情绪波动,身体状况就更不稳定了。
林渡赶紧扶住了她。那边已经有人在说:
“大嫂,你就别装啦,待会儿医生没时间抢救阿爸,还要先抢救你。”
林渡冷眼看着这一切,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此刻他的心思漂浮,却突然想借苏拉的眼睛来看看。
从苏拉的角度看,林家是个什么混账样子呢?
自己为什么没坚持,还是让她跟过来了呢?
她怎么不扭头就走呢?
作者有话说:
在剧情缝里撒个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