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冷的高压脊控制下, 鹤市的冬天已经到来。它很短,却从不轻饶了人,东北长大的壮汉, 在鹤市的冷风里也只能瑟瑟发抖。
苏拉在办公室里打了个冷战,预感到今天是不平静的一天。
自从上次,林渡宣称要起义之后, 他就再没出现过, 电话也没有一个。苏拉上微博去查了一下, 才知道他去海市参加一个文学庆典。
身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家事律师,对于男人心里的小九九,苏拉是见惯而不怪的。但现在,她有点摸不准林渡的路数。
刚在一起时, 她觉得林渡就是个单纯热情的大男孩, 话有点多, 掌握许多无用的冷知识和旁门左道的爱好, 但心地很干净。
分手后,她知道他感情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但她以为, 那更多是自尊上的挫败,以林渡的条件,只要他肯用心, 很快就能开始一段新的恋情。
如果换了其他男人,享受过一段亲密, 获得了身体的快感,又无需承担道德和法律上的义务,应该感到解脱才是。但林渡不同, 这个爽朗随和的大男孩, 摇身一变成了钻牛角尖的侦探, 非要把她的秘密掏个底儿掉。
很少有事情能让苏拉心慌意乱。就算有警察突然破门而入,要逮捕她,她也知道该如何应对。
可是林渡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治安管理处罚法》第42条能适用吗?好像差点意思。
所有的理性劝告和恐吓对他都没有用,越是刺激,他反而越是不肯放手。
苏拉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她大意了,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和林渡在一起。
这时,宁夏打了内线进来:
“杜荔娜小姐来访。……要让她进来吗?你二十分钟后有个付费咨询客户。”
苏拉愣了一下:
“让她进来吧。她不会呆太久。”
宁夏领着杜荔娜进来,倒了杯咖啡,就离开了,把空间留给她们两人。
杜荔娜把长发剪短拉直了,长度刚刚过肩,和苏拉接近。她的妆容很淡,但气色还算红润,至少比苏拉预期的要好很多。
“我跟朋友约了逛街,路过这里,想起你在这儿上班,就过来看看。幸好你在,真巧。”
苏拉:“是挺巧的。”
杜荔娜环视一圈:“你的办公室比我想象的要小,我以为律所的高级合伙人会有那种电视剧里的豪华办公室,满墙的书架,上面都是法典……”
“我们所高级合伙人有十几个,办公室的费用都是从我自己的收入里开销的,你说的豪华配置,只有主任才能享受的。至于满墙的法典……你可能是美剧看多了,毕竟现在已经是信息时代了。”
杜荔娜轻轻“哦”了一声,缓缓踱到落地窗前。
“海景不错。”
“我记得,你高三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要读法律。你说你会在鹤市最中心的写字楼上拥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爸爸也觉得你很适合读法律。……恭喜你,现在梦想成真了。”
“谢谢。”
气氛如同关了火的汤锅,逐渐止沸,在彻底干涸之前,苏拉挑起了新的话题:
“……新发型?”
“嗯。”
杜荔娜摸摸发尾:“发型师说之前的发型更适合我。”
“但是你没听他的?”
“我没听他的。……剪完以后,发现他说得对,确实没有以前好看。”
苏拉微微一笑:
“我觉得还不错。”
两人再度陷入了沉默。
杜荔娜有点僵硬地站在原地,并不走动,也不开口。
苏拉耐心地等着。
大约经历了三分钟的静默,杜荔娜转过身来,回到苏拉面前坐下。
“我搬回老宅住了。”
苏拉有点意外:
“王子猷没反对?”
“我告诉他,我想爸爸了,想回去住几天。”
苏拉点了点头。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呢?这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
杜荔娜新做的美甲轻轻剐蹭着办公桌的表面,良久,鼓起了勇气:
“你那天说,在你的业务范围内,给钱你什么都干。”
苏拉挑起眉。
杜荔娜继续说:
“子猷也说过,你聪明,也现实,只要有利益,你能站在任何人那一边。”
苏拉十指交叉,靠后一坐:
“所以?”
第46节
“你开个价。要多少,你才能站在我这边?”
苏拉沉默了。
杜荔娜看得出她很诧异,也看得出她在认真思考。
“怎么算是站在你这边呢?”
“我和王子猷之间的事。我需要搞清楚,怎样对我自己更有利。一帆的经营管理,我可以参与到什么程度,有什么样的权利和义务,也需要学习。所以,我需要一个律师。常伯伯当然可以安排,但我更希望由你来给我建议。”
她见苏拉没有立刻说话,便补充道:
“我大学也是读商科的。虽然毕业就没用过,但是我可以重新学。”
苏拉叹了口气。
“你真的希望,由我来介入你和王子猷之间的事吗?”
“你了解我,也了解他。你比我们自己还要了解我们。”
“人都会变的。你、我、他,都不是当年那个样子了。”
十二年前的手机,拿800万高清像素打广告,十二年后的今天,像素指标早已过载,手机开始比拼专业光学镜头了。
一亿像素加四个专业光学镜头,也看不清一个人。
“也许变了吧。”杜荔娜神思恍惚地笑笑,“但没你说的那么多。”
她似乎厌倦了这样的言语试探,倏然站起身,在苏拉面前来回踱了两圈。
然后她烦躁地停下脚步:
“我可以给你钱,也可以给你别的权益,你只需要开个价。”
“具体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你应该知道。爸爸留了多少钱给我,你比我更清楚,反正现在我也拿不到。你一直觉得我不配有现在这样的生活,你想成为和我、和子猷平起平坐的有钱人。现在,我可以给你很多钱,作为交换,你帮我。这不是很简单吗?”
漫长的静默之后,苏拉问:
“为什么非要找我?”
“因为你肯说难听的话。”
苏拉:“……”
杜荔娜:
“我见过你最恶毒的样子了。可是,这世界上其他的人,我真的看不懂。”
杜荔娜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手指却轻轻颤抖,不听使唤。
“人人都说是为我好,但是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他们说的话,总是那么正确,我都不知道怎么质疑。”
“但我有信心,我可以质疑你。”
“我可以不相信你,也不会有负罪感。”
“我可以恨你,可以不用讨好你。”
苏拉有点啼笑皆非。
她开始发觉杜荔娜和林渡的相似之处了。
在旁人看来,这两个人都天真而愚蠢。
但他们懂得在她面前耍横。
“这就是你想了三天想出来的策略吗?先拿捏住我,再让我替你欺负别人?”
杜荔娜的眸子闪了闪,有一瞬间她似乎要逃避。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了。
“你开个价。”她认真说。
苏拉犹豫了一下:
“我十点钟有个付费咨询客户。如果你不着急的话,咱们约时间再聊。”
“我着急。”杜荔娜平静地说。
“而且,我就是你的十点钟客户。”
苏拉再次确认宁夏发过来的日程备注:十点,洛女士。
洛女士不愿意提前透露咨询内容,坚持要见面聊。
“我就是那个洛女士。”
“……”
士别三日,确实应当刮目相看。苏拉重新审视眼前的女子。
杜荔娜的唇瓣微微颤抖,坐姿紧张,双手已经缩到膝上,肩膀向内收紧,眼神机警地凝视着苏拉。
苏拉猜测着,从那天下车,到今天出现在这里,短短三天时间,杜荔娜是怎样度过的。
她耍了一点小小的阴谋,但显然经过了精密的排练。
她焦迫地望着苏拉,重复一句话:
“你开个价。”
金钱买不到信任,但金钱给信任开发出一个接驳端口。庡?
苏拉思忖良久,双肩渐渐沉落。
“好的。”
杜荔娜从神游中惊醒:“什么?”
苏拉微微一笑:
“我说好的,我开个价。”
“你说。”
“你的婚姻问题,我按律师服务时长计费,给你提供咨询服务。我们有收费上限的,你可以放心。”
“……而一帆的情况,你需要的并不是律师,而是一个盟友。所以我收取的不是律师费,而是利益交换的对价。”
杜荔娜顿时紧张起来:“你要什么?”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会被苏拉挖去一大块肉。但对方的要求,仍然影响着她对自己决定的信心。如果苏拉提出她无法接受的要求,她还是可以转身离去。
“你现在持有29%的股权,我要其中8%股权未来十年的分红权。”
杜荔娜愣了愣。
从长远来看,如果一帆发展良好,三年以后,苏拉每年能拿到不低于1000万元的现金分红,而倘若一帆成功上市,这个金额只会更高。
但一帆三年内没有分红计划,仅仅转让分红权,对杜荔娜其他的股东权利也没有影响。
她不知道苏拉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是给自己画饼,还是在给她挖坑?
苏拉看出了她的疑虑:
“就当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养老计划吧。你给我8%的分红权,我们在一帆的利益就是一体的,只有保证你的股东权利,保证一帆健康长远地发展,我的利益才能最大化。”
杜荔娜皱起眉,苏拉知道,她那漂亮的头颅里,有一些多年未上油的齿轮,正嘎嘎转动。
“娜娜,合作的基础,是共同的利益。你和我这样的情况,必须要给对方一个强有力的信任理由,你明白吗?”
“我明白。”
杜荔娜低垂着修长的颈子,深深地吸进一口空气,又尘埃落定般,将空气剥离出纤弱的身体。
她猛然抬起了头,瞳孔明亮,如紫蓝色的晨曦。
杜荔娜伸出手:
“成交?”
苏拉细细端详那只白皙修长的手。良久,才伸手握住。
“成交。”
苏拉点点头,展开笔记本。
“录音里那个阿宝,你认识吗?”
“我认识。她是璇玑珠宝何家的女儿,叫何宝贤,比我还小三岁。子猷在美国读硕士的时候,她是同校本科的师妹,我们吃过几次饭。”
“你那时候没觉得他们两人之间……”
杜荔娜摇头。
苏拉:“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杜荔娜低垂着头,尝试了几次,才压下喉咙里的哽咽。
“……我不知道以后怎么面对这段婚姻。我想知道真相,录音是谁录的,是真还是假,在什么情况下说的,他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还有,他心里,一直以来,究竟是怎么看我的。”
苏拉掀起眼皮盯着她,良久,合上笔记本。
“你的这些疑问,直接去问王子猷,会更快得到答案。”
“我想先通过别的方式搞清楚真相,再去听他怎么说。”
“我记得,现在国内结婚,也流行说结婚誓词,什么不管贫穷富贵都要忠实坦诚信任之类的。你也说过吧?”
“是的。可是……”
杜荔娜恍惚地回视:
“我已经没办法相信他了。”
苏拉只得叹息。
“那我们先做一些基本资料的收集吧。”
她用内线呼叫宁夏进来,一起记录。
放下听筒的时候,她听见杜荔娜轻轻地说:
“苏拉,我们现在可以合作。但过去的事,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你。你知道的吧?”
第47节
冬风骤起,从南岭吹来的偏北风撼动着钢结构玻璃幕墙,窗户的缝隙里摩擦出孩童口哨般的响音。
苏拉回答:
“我知道。”
一个小时后,杜荔娜离开了天影律师事务所。
曹叔在地下停车场等她,但她没等上车,而是在停车场的电梯间拨通了电话。
“裴老师,明天……我可以见你吗?”
对方有些意外:
“我们昨天刚见过,明天又见,恐怕效果不会很好。”
泪水滴到了杜荔娜颤抖的唇瓣上。
“今天,我叫了她的名字,当着她的面。”
“……这是进步吗?”
裴老师沉默了一会儿。
“我觉得是。”
杜荔娜:“我觉得,我可以在你面前谈论她了。”
“那我们就约在明天早上十点钟,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就谈谈她,好吗?”
“好。”
杜荔娜试了几次,微弱地补充:
“……她叫苏拉,杜苏拉。”
裴老师嗯了一声:
“我们谈谈杜苏拉。”
作者有话说:
贴一个百度百科“分红权”的解释:
中国《公司法》规定“公司股东作为出资者按投入公司的资本额享有所有者的资产权益”,这种资产受益的权利就是股东的分红权。企业股东可以将分红权转让或赠与给其他人。受让人或受赠人仅仅成为该产权的受益人,不拥有该产权的其他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