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乘坐地铁从石牌桥站前往珠江新城站,来到广州塔下面,人流之多再度使我和纪子感到惊异,明明是普通的工作日也有如此多人来游览电视塔,那节假日和周末期间的人流势必无法想象,我俩不禁庆幸选择了在工作日来到电视塔。

夜晚的广州塔外形五彩缤纷,各种颜色交替变换,一会是紫色,一会是红色,一会是各种颜色交织在一起,与昼日的素白全然不同,不过我和纪子更喜欢此时色彩斑斓的广州塔,白天的电视塔未免过于素净。

不少人在附近拍照,基本以电视塔作为背景。放眼望去,还可以看见不远处的西塔,紫色的渔网袜灯光使西塔看起来夺目耀人,少卿则变为蓝色的渔网袜灯光,同时还有一截截金色的光围住西塔,作为珠江新城中轴线标志性建筑之一,委实令人赏心悦目。

纪子分别以电视塔和西塔作为背景拍了几张照片之后,我们便上去电视塔的观光厅e区,作为最高的观光层,能够将中轴线的景色一览无遗。e区的观光层使人犹如置身于宇宙空间,漆黑的天花板布满点点星光,周围还有蓝光和橙光以及其他颜色的灯光点缀着。纪子看见不禁赞叹一声,立即拿出相机将眼前的景象拍摄了下来。

这里热闹喧嚣,相机闪光灯此起彼伏,不少人站在延伸到外面的底下空无一物的玻璃板上观赏景色。纪子拉我走进了其中一块玻璃板上,我望着脚底下的光景,以前我从未站在这么高的地方,想象如果玻璃碎了,那我势必从几百米高处摔在地上,死相必定惨不忍睹,想到这里,身体不由打了一个冷颤,同时为自己这一血腥的念头感到莫名其妙。

对方的情况与我全然不同,欢快地在玻璃板上跳跳走走,转几个圈,一个荒唐的念头闪过我的脑际——纪子踩碎了玻璃板。于是我再次打了一个激灵,连忙叫纪子安分下来,不要在玻璃板上跳来跳去。

对方转过脸向我投来疑惑的眼神,随即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趁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一把将我推向玻璃板的中央,我下意识地惊呼一声,吓得心脏差点从口中蹦出来。

我完全不敢直视脚下的一切,只能把视线移向别处,四周都由玻璃板围着,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空间,从前方望去,能够将中轴线的景色尽收在眼底,右边是光彩炫目的西塔,左边是尚未建成的东塔,中间是呈菱形状的花城汇广场。

纪子的手搭在我肩上,“很漂亮?”

“很漂亮。”

“你恐高?”

“大概吧。”其实我亦不太清楚自己是否恐高,不过从刚才的状况来看,大概是恐高的吧。

“现在好点了?”纪子抓紧我的手,慢慢地走到最前端。

我心跳得很厉害,扑通扑通的声音震动着我的耳膜。纪子一点亦不惧怕站在如此高的地方,反而对此很满足,可能是因为能够将眼前美妙的景色一览无遗吧。

“好一点了。”轮到我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生怕对方一旦抽回手我就会从高空跌在地上。

少卿,对方突然揽过我的肩膀,举起相机,闪光灯亮起,照下了我惊慌失措的模样。

“终于得到你这只秀楠的丑照了。”对方看回方才照的相片,笑呵呵地说。我叹了一口气,丑照也罢,其他照也罢,对此我一点都不在意,只要不把我照成四不像即可。

游览完观光区之后,我们乘电梯来到乘坐摩天轮的一层,不少人排队等候上摩天轮,我们自然也在排队的队列中。橙红色的摩天轮犹如一只只灯笼,我有点判断不出这橙红色有否发光。定安的摩天轮以白色为主,几乎没有橙红色的。

不玩摩天轮的人便在附近拍照或者观赏风景,这里风略大,不时吹乱了纪子的头发。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对年纪约莫十四、十三岁的姐弟,用粤语交流,我大约听明白了一两句话,意思是这俩人都是第一次坐广州塔的摩天轮,想到要坐世界上最高的摩天轮,俩人都很兴奋,他们的父母不在这里,可能在楼下吧。

十分钟后,我们钻进摩天轮,纪子坐在左边,我坐在右边,内部没有窗户,但比我以往所坐过的摩天轮都要宽敞。对方很快坐不定,这里走走,那边逛逛,拿着相机不停地把所见之处拍下来,我则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偶尔站起身来走到另一边方向,那对姐弟坐在我们前方的摩天轮上。

纪子拍完照后便坐在我旁边,头靠在我手臂上,发出满足愉悦的喟叹。

“我从来没试过和其他人来到这么远的地方。”纪子说。

“我已经有过这种经历了。”

“也是像现在这么开心吗?”

“好像是的。”

我想起十多年前与前男友去曼谷旅游的光景,那一次旅行的经历依然历历在目,但我却不想回忆起来,压制下去不让它浮上脑海。为何不愿意想起这段回忆?是因为前男友带给我的痛苦使我不愿意想起它吗?答案似乎不是这个原因,而是因为旁边的纪子。我不想让其他事物介入我与纪子之间,我希望与纪子的相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本身,没有其他丝毫的杂质掺杂进来。

我的目光移到放在我大腿上的纪子的手,然后将自己的手覆盖在这只手的背面,用拇指摩擦对方的手背,带着少女特有的柔嫩光滑的肌肤。摩天轮缓缓地移动,我却觉得时间静止了下来,我俩永远地定格在这一时刻。

上次思考的有关围城的问题蓦然触动我的脑神经,我停下了摩擦对方手背的动作,继续思考这个还没得到解决的问题,同时涌到唇边的问题脱口而出。

“围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纪子抬起头看向我,敛起脸上的笑意,转换成思考问题时认真的表情。

“不清楚,我没有亲眼见过它长什么样子。”纪子思索了一会儿回答。

“我也没有亲眼见过它长什么样子,所以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亦一无所知,不过,唔...”我咬着下唇,寻找恰当的词句来描述我脑海的思索的内容,“你有没有想过围城的存在不一定要通过眼睛去证明。”

“你的意思是它是无形的?”对方拿起另外一只手摆弄刘海。

“可以这么说。”

纪子不作声,不知在思考我的问题抑或是想着其他。

“那秀楠的围城又是怎么一回事呢?”纪子这个问题这可把我问倒了,虽说我亦考虑过这个问题,可依然得不出具体的答案,似乎没有答案可言,准确地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拥有围城这一玩意,尽管钱钟书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围城,但这句话放在我身上貌似不太管用,我好似拥有围城,又好似没有围城,抑或我曾经有过围城可现在已不知所踪。

我把我想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对方,纪子沉默不语地倾听每一个字,直到我说完之后也没有立即开口。

此时摩天轮升到最高点,底下是灯火辉煌的城市,所见之处几乎望不到有黑暗存在的地方,漆黑的天空似乎亦被城市的灯光照得发亮。坐在我们前面的摩天轮的姐弟不停地走来走去,姐姐拿着相机给弟弟拍照。

“我的围城可是冷冰冰、硬邦邦、黑乎乎的噢。”纪子打破了沉静,将我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我问。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么,现在的情况倒是发生了不同。”纪子用手捏着下巴,微微撅起嘴唇,从衣袋里取出一包烟,抽取一支衔在嘴边,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烟雾,淡淡的薄荷味烟雾瞬间充斥我的嗅觉。

“其实究竟是哪里发生了不同我亦不太晓得,不过我可以肯定地说我的围城比起以前没那么冷冰冰、硬邦邦、黑乎乎了。”

“就是说你的围城变暖、变软、变亮了?”我以自认为最合适的词句来回应对方。

正在吸烟的对方听到我这句话后不由笑了起来,然后呛到了喉咙,咳嗽了几声,抹去眼角的生理盐水。

“你要这么认为也是没问题的。”纪子继续道,“其实再准确而言,现在的我好像从以前的围城逃到另一座围城。”

我瞪大眼眸,一脸惊讶,从一座围城逃到另一座围城这个问题我没有将其纳入思考范围,现在经对方的口一出,我对围城这一玩意愈发感到迷惑不解,仿佛是一个无底洞,只有一味地深入思考,没有答案的出口。

纪子的另一座围城又是什么模样的呢?我不禁就此思索一番,另一座围城就是她口中所指的变好的了围城吧,那这座围城到底在哪方面变好了,又因为什么而变好呢?我得不出个所以然。

“另一座围城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把问题付诸于语言。

纪子弹了几下烟灰,再度深吸了一口烟,烟头立即减少了一厘米,转过头凝视我的脸,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深沉,仿佛答案藏在这眼神中,只等我解读出这眼神的含义,就可获得答案。

对方缓缓地把烟雾吐在我的脸上,眼前的景象烟雾缭绕,一时间没法看清纪子的表情。我没有被呛到,没有咳嗽,任由薄荷味的烟雾温柔地爱抚我的脸庞。待烟雾消去时,纪子才回答我。

“谁知道呢。”

回到酒店后,纪子拿起相机检查今天拍下的每一张照片,每看一张便问我是否好看,我提了几次意见后就不再理会,兀自进入浴室洗澡去。

温暖的水从蓬头洒出,打在我的皮肤上,我一边清洗身子一边回想起今晚在摩天轮上与纪子的对话,第一时间浮现在眼前的是对方那深沉的眼神,在这之前对方没有向我露出这种目光,在我这三十三年的人生中遇到的人亦没有对我现出这副眼神。我自然对其中蕴藏的含义百思不得其解,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但不可置否的是当纪子向我投以这副目光时,我的心跳再次加快,不是之前恐高的心跳加快,而是另一种性质的心跳加快,宛如被自己心上人注视导致紧张以至于心跳加快。这种心跳曾经在我身上出现过,但随着时间的冲洗,我几乎已快要忘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直到今晚它再次降临我的人生,一股热乎乎的、不可名状的甜蜜拥裹着我,使我的内心充盈起来。

如此一来,纪子岂不成了我的意中人?她带给了我这般久违的感受,使我尝到了许久不再体会过的甜蜜。闭上眼睛,水打在我的眼皮上,一向围绕在周围的云雾渐渐地被拨开,前方的道路逐渐清晰起来,一直悬浮在空中的心情似乎在这一刻回到了地面。

“你这只秀楠!”门外响起纪子的拍门声,我的思绪立马回到现实世界。

“你已经进去了四十分钟了!”纪子一边拍门一边叫嚷,“怎么回事?平常你只需二十分钟就出来了。”

我一边回应对方一边快速地用毛巾擦干身体,穿上衣服,为自己发呆了那么久感到惊讶,明明感觉只过了十五分钟,原来时间已流逝了四十分钟。

我开门,纪子用没有拿烟的手按住我的额头。

“不舒服吗?”

“不是。”

“在想东西?”

“嗯。”

对方闭起一只眼睛,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想什么想了那么久?”

“一些无厘头的事。”我坐在床边,拿起一罐啤酒准备拧掉易拉环却被对方拿走我的啤酒罐,纪子将她口中抽了一半的烟放在我的唇边。

“抽完它吧。”说罢,对方拿起衣服走进浴室,然后“哇”的一声,随即传来“砰”的滑倒声以及骂我的声音,足足骂了我一分钟才罢休。

我被对方逗笑了,于是很不幸地被烟呛到了喉咙,咳嗽了十几声,眼眶飙出了生理盐水,仿佛要补回今晚在摩天轮应该发生却没发生的遭遇。

我看着这支方才纪子衔在嘴边的烟,以前不是没有试过和纪子共吸一烟的经历,但这次的性质多多少少有点不同,我喜欢上了和纪子共吸一烟的举动。如此想着,我把烟重新衔在嘴里,缓缓地将尼古丁吸入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