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走进茶水间准备冲洗喝完咖啡的杯子,男子从冰箱拿出一瓶白兰地,倒入玻璃杯。
“你要喝一杯吗?”
“刚喝完咖啡,不想喝酒。”我打开水龙头,让清水浸满杯子。
茶水间只有我们俩人,微妙的沉默横在我俩之间,我全副精神集中在洗杯子上,倒没有尴尬之类的心理,也没有想要为了避开对方而加快洗杯子的速度然后离开。即使不望向对方,我也能以皮肤感知到男子灼热的视线,我知道对方有话要问我,肯定是关于纪子的。
待我洗完杯子,如我所料,对方打破了缄默。
“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女孩的?”
“就这样认识。”
“她的年纪应该还没成年,这个时间段她理应待在学校,而不是这里。”对方的语气变得强硬严肃。
我转过身,直视对方的脸,玻璃杯里的白兰地已不见踪影。
“她上不上学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再说,我和她仅仅是朋友关系,我不是她的监护人,她选择去学校还是去其他地方我不能干涉,也不想干涉。”
“那你有联系她的家长吗?你就任由她不回学校在外面到处乱跑?她这是在逃学。你对她这种行为不管不理,这就是所谓的朋友?”男子的声音变高了一点,情绪也有些激动。
“那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会逃学?”我的语气冷硬起来,“没错,逃学的确是不正确的行为,但难道每个人都想实践不正确的行为?每件事情的发生总会有原因,你不认识她,不了解她的事情,更加不理解她的心情,更何况你不是她本人,你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而且逃学发生在十几岁青少年身上是自然不过了,我学生时代也逃过学,很多人都会经历过这种情况。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她逃学,而是她为什么要逃学。”
“难道你就任由她一直这样下去?”
“她是一个很清醒的人,她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跟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不要小看她了,逃学只是暂时的,不会是永远。”
对方突然抓住我的手臂,力道有些无法控制,我的手臂略有痛感,但我没有挣脱。
“我只是担心你,秀楠,我担心你认识了一些来历不明的人。”
“你开始与一个人做朋友的时候你也不是完全清楚对方的来历的,我相信我没有看错人,不要忘了我是一个三十三岁的成年人,我在社会上混的时间比你多,见的人也比你多,所以谢谢你的关心,但请不要关心过头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最后一句话我加重了语气,然后用力地甩开对方的手,离开茶水间,留下对方独自一人待在原地。
纪子坐在我的座位上玩电脑,在youtube上看电视剧,我几乎不看电视剧,所以对纪子正在看的剧集全然不知。对方把我刚才要求给她打印的文件已全部完成,这样一来我的工作便减轻了些许,为了感谢对方,我问她今晚想要吃什么,她说她想吃我亲手做的牛肉汉堡,我不禁庆幸我曾经学过这一道菜,虽然这一两年来我很少再做牛肉汉堡,但大致的步骤和程序我还是记得的。
今晚被通知不用加班,同事们都欢呼雀跃,加上明天是周末,可以尽情地好好休息,有的人开始询问今晚要到哪去聚餐以及接下来的节目,男同事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女朋友说今晚可以去约会,一个女同事则打电话给儿女说可以去接他们放学,顺便带他们平时所喜欢的餐厅去吃晚饭。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囚犯被释放出狱的喜悦,连日来压在身上的工作使人们疲惫不堪,每晚加班加点地工作,几乎没有一天是早过晚上十点下班的。因此听到今晚无需加班的时候,所有人的身体仿佛都注入了全新的活力与新鲜的能量,一扫之前的倦怠与紧张,在下午的工作中大家投入了比平时更多的热情与耐心,效率也随之提高了不少。
因为有纪子的帮忙,我完成工作的时间比平时少了五分之一,虽然五点多下班的时候还有一部分的文件没处理好,我决定将其留在公司,等下周一回来的时候继续完成,毕竟离工作提交的日期还有一小段时间,所以不用太焦急,趁这个难得的机会放松放松,度一个愉快的周末。
由于正值下班时间,交通出现高峰期,马路上都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公交车、汽车、计程车、卡车,连自行车也加入到阵地里来,每个人都急着前往心中所想的目的地,无奈交通的堵塞使他们感到不耐烦,喇叭鸣声此起彼伏,甚至还会不时飘来一句骂人的话。
我的家和公司都在第三十号街,从公司开车回家只需二十分钟。所以我对交通的拥堵没有感到多大不满,可能我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了吧,纪子也没有表示出任何不耐烦的神色,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把手肘支在窗外,观察我们旁边的一辆黑色的轿车里面的人。
我顺着纪子的视线瞄过去,黑色轿车的车窗差不多全部拉下来,驾驶席上坐着一个容貌俊美带有中性味道的女人,皮肤苍白得看不见血色,鼻子高挺得宛如西欧的白种人,鼻头非常尖,五官线条与轮廓无可挑剔,面容冷峻,透过侧面也能看出对方的脸上面无表情。
大概察觉到我们的注视,女人稍稍转过脸,向我和纪子撇上一眼,仅仅是一秒钟的时间,便又将视线投向前方,好冰冷的眼神!仿佛在打量一件物品。这个女人让我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我在哪里见过她,可脑海却没有丝毫印象。
纪子收回视线,转移到我的脸上,我正好与纪子对视。
“是不是很熟悉呢?”纪子指的是那个女人。
“你见过?”
“我们都见过。”
我在脑海努力地搜寻一番,试图在记忆中找到与这个女人有关的蛛丝马迹,思绪缓缓地进入记忆深处,将我带回了之前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与纪子在某处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前方的草地上坐着一对年龄相差巨大的情侣。脑袋的电灯泡亮起,原来是那位靠在小孩身上的女人,我有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次往女人投去目光,但对方已摇上窗户,无法看到里面的情况。
“就是她。”纪子坚定无比地道,“没想到居然这么巧,又见到。”
我“噢”了一声,“真巧呀。”
“她旁边坐着的是上次那个小孩,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呢。”纪子道。
“可能是去约会吧。”我道。
纪子微笑着盯着我,没有说话,只是微笑,这个微笑有我不明就里的含义,对方的目光像是把我体内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就连我在思考的内容也在她的掌握范围。
我迷惑地瞧着纪子,用表情来告诉对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方没有开口回答,在我忍不住要问个所以然使,纪子才出声。
“刚才你与那个男人的对话我都听见了。”纪子道,“我原本打算去茶水间看看有什么可以喝的,没想到却让我听到了一场精彩的对话,其实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但我无法移开我的脚步,于是我就站在外面,一字不漏地听完你们所说的每一个字。”
“如果我们刚才的对话让你产生了丝毫不悦的情绪,那我在这向你抱歉。”
“完全没有的事,你不必道歉,相反,我觉得你们说得很对,无论是你,还是那个男人。”
“他的话的确没有错误的地方。”我道。
“看不出来你这只秀楠也会有人追噢。”纪子笑着道,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
“我很早就对他说清楚我的想法了,不过他还是不死心。”
“被自己不喜欢的人执着追求的确是一件挺让人烦恼的事,不过从侧面来看,那个男人也是难得一见的痴心,尤其在这个年代。”纪子语重心长地道,让她看起来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倒像是一个三十六岁在情场上经验颇多的成熟女性。
前方的红色汽车按了几声喇叭,刺耳的喇叭声音震动我的耳膜。放眼望去,交通灯依然亮着红色,离转为绿灯还有一分多钟,排列整齐的汽车纹丝不动,有的人下车靠着车身抽烟,两个身穿校服的中学生从我面前走过,两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麻雀飞到我的车面前,转动着小脑袋,似乎要从我的车里找出隐藏的宝藏。
我决定不与纪子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于是我转移了话题。
“你有男朋友吗?”我从抽屉里拿出一片香口胶放进口里,纪子不吃这个。
“死了。”纪子脱口而出,“一年半前的时候死的。”
听到这句话后,我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咀嚼香口胶的动作停下了来,我怔怔地看着纪子的脸,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对方的语气极为平静,犹如没有涟漪的湖面,说男朋友的死就像在说自己今天早餐吃了什么,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的变动,嘴角依然挂着微笑,没有显现出提到男朋友离世时应有的悲伤,抑或是业已没有了要表现出悲伤的样子的必要。
我咽了一口唾沫,几乎要把口里的香口胶一并吞进肚子,凝重的气氛降临在这个小小的空间,使人无法吐出话语,我抿了抿嘴唇,视线在纪子的脸上和自己的手掌来回徘徊,对方的双手十指交叉地置于膝头,目光盯视前方的空气,猫儿般的眼睛一眨不眨。
“怎么死的?”良久,我艰难地说出这四个字,声音好似在体内深处发出来的。
“在做(和谐)爱的时候,突然心脏病发死的。”纪子语气仍然平淡地道,“他本来就有心脏病。”
“实在是太突然了。”
“很戏剧性吧?连我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死呢,当时看着他忽然断了气,整个人的灵魂都飞出脑袋了,过了差不多一个世纪的时间,我才反应过来他真的死了,永永远远地死了。”
我把手搭在对方的肩上,如果现在说“抱歉,我不应该问这个问题的”未免显得过于矫情,而且我知道纪子绝对不会怪我提出了这个问题。
对方伸出右手搭在我的手上,我却觉得这只一直温暖柔软的手此时冰冷无比,对方的拇指在我的手背上摩擦,好像在示意我无需为这件事而弄得心情沉重。我的心涨涨的、酸酸的,从来没想过纪子竟然经历了这样的事情。
我希望纪子是在对我开玩笑,其实她根本没有男朋友或者她有男朋友,但没有死,俩人依旧快乐地在一起。我深知这仅仅是我个人编织的幻想,无法对这个事实视而不见,纪子更不可以,她早已将其接纳下来,让其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
或许当初的时候她也像我一样对她男友的死不可置信,以为男友向她开玩笑,可当她看见男友从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变成一具毫无生气的冷冰冰的尸体,她便明白对方永永远远地死了,完完全全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件事带给纪子的影响恐怕与我十几年前男友的离开不相上下,不,比我的还要更为深刻更为严重一百倍,毕竟亲眼看着喜欢的人在自己面前停止了呼吸,这种事情不是每一个人都会亲身经历的。这件事对纪子而言可能也是一处藏在体内深处的疤痕,一道丑陋的永远无法治愈的疤痕,即使能够治愈,也只是疤痕变淡,痕迹并不会消去。
我对纪子忽然生出了一股敬意,对方居然能够如此坦然镇定地在别人面前揭开这道伤口,没有出现任何情绪上的波动,换做是我的话绝对无法做到。我没有这个勇气,没有如此强大的情绪自制力。
我不知道纪子是如何做到的,亦不知道为了能够做到这一点花了多少超出常人的努力、克服了多少人不能克服的心理障碍,这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何况纪子还是一个未成年少女,却拥有如此强大的内心,仿佛就算发生了世界上最悲惨的事亦不能打垮她。
可能会有另一种情况,纪子此时在说这件事的时候,拼命地压下心中涌上的悲恸与涌上眼眶的泪水,拼命地抑制住欲要颤抖的身体,虽然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但她也许正在承受无法想象的痛苦。
可对方说话的语气表明她早已释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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