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个意思,”钱度狡猾地一笑,“当然是李绂,但既挖去姓名,我们尽可装作不知道是他。”毕镇远道:“装糊涂容易,文字上又该怎么变?”“在‘朋党’两个字上作文章!”钱度小眼睛霍地一亮,精光通人,咬着牙笑道:“对他折子上那些荒唐话可以一概不予辩白,只向皇上谢罪:因为报效皇上的心太切,作事过猛,得罪了读书人。嗯——正好这边也有罢考的事,连带着写一篇自劾文章给皇上看,就说:虽然不知道折子是谁写的,详其词意,必定是个进士。臣得罪了读书士子,进士们鸣鼓而击之,实是罪有应得,这一层一定要写得万分恳切惶惶危惧之心见于言表。然后说自己的本心,其实异样敬重读书人,把留心选拔人才,将有真才实学的科第出身官员升迁委任的事用列出来,只是耽心这些人借科名植党营私,沽名钓誉,这才时时严加训诫,也是恨铁不成钢的一份诚心。最后说明制台自己不是进士出身,有不检点处亦不能见谅于科班出身的官员。总归一条,一片好心,难为人所知,身为大员不能审势量度结好同行,取信于孔孟之徒,这就是罪——我想这篇文章就这样写,大人以为如何?”

这真是一篇老谋深算的翻案文章。雍正厌憎臣下结党,历来对科目出身的官员拉同年攀乡梓争奥援深恶痛绝,在“结党营私”上狠作文章,确是棋高一着,不显山水便把李绂送到了绝路。同时连带河南士子罢考,把总督的责任一推六二五,也全是因张兴仁和柯英、阿山布罗共主通谋串连煽动的结果。一石数鸟,真是妙不可言。这一手段虽然绝无破绽,田文镜细思,绝非光明正大之举。且李绂在湖北万众拥戴卓有政声,只是因为不赞同皇帝的新政未列入“模范”,论起雍正心中的爱重,其实也不在田文镜之下。还有一层,田文镜与李绂未达之前曾是患难之交,下此毒手,士林清议民间口碑也甚可畏。因此,田文镜略一静心,脸色又阴沉下来,喟然叹道:“论起李绂这人,算不上我的私敌,这人也还正派。这个冤家结得很无谓。”

“这不是制台要整李巨来,”毕镇远略一沉吟,已知田文镜心思,缓缓说道,“是他定要跟您过不去。设如挖去的姓名不是李巨来,或果真就不是李巨来,为自卫计,制台的折子不也要这样写么?”田文镜心情沉重,点了点头正要说话,见李宏升匆匆进来,便不言语。李宏升叉手禀道:“制台,秀才们已经散了。”

田文镜无声喘了一口气,“张学台呢?”

“已经回衙门。”

“那个秦凤梧和张熙呢?拿到了没有?”

“回制台,小的不知道这件事,学台衙门没有拿人。只说为首的要薄有惩戒,其余不问。叫秀才们明日按时进龙门应考。”

田文镜“啪”地一拍椅背站起身来,目中凶光闪烁,说道:“罢考抗命聚众闹事,大清史无前例,早已惊动朝廷四海皆知,怎么能不疼不痒一散了之?!这个张兴仁仗了张廷玉的势,真是胆大妄为!李宏升,你带几个刑名房衙役,立刻到南市街口殷家老店,拿了张熙和秦凤梧。那个店的秀才是发起罢考的,其余的也都带来,只不要上刑具——给我备轿,去学政衙门!他不来拜我,只好我去拜他了!”他气血翻涌,咳嗽几口,又呛出一口血来。毕镇远和钱度待上前劝时,田文镜已不管不顾,梗着脖子几步消失在黑暗之中。

但张兴仁却不在衙门里,田文镜扑了空。学政衙门司阍的见总督夤夜造访,也不敢怠慢,禀说:“张学台回行没停就又出去了,说去了宝亲王爷那儿回事儿去了。”田文镜听了掉头便走,一边上轿,厉声吩咐:“不要鸣锣了,转轿去惠济河驿馆!”轿夫们“噢”地应一声,抬起轿便是一阵疾走,待远远见到驿馆前红灯时,估约也就一顿饭光景。驿馆守门的见他下轿,忙过来禀道:“制台来得正好。王爷传命正要派人去请呢!”

“张学台在里边么?”

“张学台,还有柯臬台都在里头给王爷回事儿。”

田文镜不再说什么,抿紧了嘴昂然直入。到天井里正要报名,弘历在屋里笑道:“文镜么?一整日几乎都在一处,不要闹这虚礼了。进来吧!”田文镜听弘历语调松快,心头的紧张愤懑稍减了些,待嫣红挑起竹帘,从容跨进室内,果见柯英和张兴仁都坐在桌子旁边,别转了脸不看自己,田文镜便也不打招呼,只向弘历打了个千儿站在一旁。

“坐着吧。”弘历笑容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倦,说道,“我正在和两位台司打擂台呢!你来得好。河南千事万事,你是事主,还要你说了算。只有一条,见识不一样不要紧,不可有了生分的心。一个省和一个国道理一样,将相不和子弟离心,总归治理不好。你说是么?”

田文镜舒展了一下官袍前摆,一刹那间他已经冷静下来,自己的奏辩折子其实要扫到这两个人,此时犯不着当面动肝火。一边思索,口中笑道:“是为罢考的事吧?我刚刚儿从学台衙门踅到四爷这边。秀才们闹事,冲的也不是我田文镜一个人,我们毕竟在一条船上。不然他们怎么不寻我闹事,反而去了兴仁兄那里?”张兴仁大约受了弘历的申饬,也不愿再次和田文镜争吵,脸上绷得紧紧的肌肉松弛了一下,叹道:“我和督帅没有私怨,意见不一致也是因为公务。我来河南时日不久,学台又是个清水衙门,仰仗地方的多着呢!怎么敢随便开罪大府?河南文气本来就不盛,多少年别说鼎甲,连个二甲进士也是凤毛麟角。文人秀士于政事意见不合,多听听他们的总没有坏处呢?何必一定要硬压清议?”“他们这也算不上什么清议。”田文镜一笑说道,“均田亩均赋税均到了他们头上,惹得光火了,跳出来找茬儿。前明海刚峰施行‘一条鞭’法,也是激恼了大业主,群起而攻之,罢了海瑞的官。一条鞭法没能弄成,也就种下了亡国之祸①海瑞(1514-1587)字汝贤、国开,别号刚峰,海南人,回族。幼孤家贫。嘉庆时中举,任浙江淳安知县,后调任户部主事。时皇帝专意斋醮,他冒死上《治安疏》。隆庆时任右佥都御史,推行一条鞭法,即将一县之田赋、徭役合并一条征收,有增加田赋和减轻农民负担的作用。因受地主官僚反对,海瑞被罢官……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不可掉以轻心的。”

“当今时势和明嘉靖年绝不相同,人也不同,事也不同。”柯英立刻接口说道,“我就不信,不弄这个缙绅当差,大清就会亡国了!”弘历皱眉说道:“缙绅当差是朝廷旨意,田文镜奉旨办差,柯英你说话留神些。”何英道:“朝廷旨意奴才自然奉遵。但旨意里还说,各省情形不同,要审时度势因地制宜。河南是个穷地方,大业主连江南十成之一也占不到,纳粮的事已丈量过土地,已摊丁入亩,为培养士林之气,给缙绅人家略存体面,就免了这‘当差’一项,于通省财政疼痒不大。本来三个核挑两个枣的小意思,何必折腾得官场民间鸡飞狗跳,人人心里不舒服呢?”

田文镜至此已经知道弘历与他们意见分歧,顿时胆子壮了许多,格格一笑说道:“我半点也不想和二位争吵。这次秀才试院闹事,是有头领也是有步骤儿的,蓄谋得久,所以‘静坐’得也有条不紊,此事绝非小事,下瞒不了细民百姓,上瞒不了圣明天子。本来应该一体擒拿,根究穷治,我让一步,胁从既然不问,首作俑者难逃王章国典。我离开试院时已经委托兴仁兄代为缉捕张熙秦凤梧二人,不知拿到了没有?”

“没有。”张兴仁道,“现场不能拿人,怕重新激起事变。散了之后我派人去殷家老店查问,店里人说他们三天之前已经另挪了地方——这不是什么大事。明天他们进龙门搜身时,神不觉鬼不知的就拿了。”田文镜吊着嘴角,带着掩饰不住的轻蔑只是冷笑:“老兄仁德到了糊涂的地步,张熙和秦凤梧如果自觉无罪,何必逃离殷家老店,如果自觉有罪,此刻早已远走高飞了。”还要往下说时,驿馆门政进来禀道:“制台,衙门里李班头来,说有要事禀知。”

田文镜向弘历告便出来,迎面一阵冷风带着星星细雨扑上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这才知道天上已经下雨,踩着抹了油一样的石板甬道出来,见李宏升已在二门口等着,便问:“殷家老店人犯都走了?”

“是。”李宏升道,“原来鼓动闹事的那帮秀才,昨个都已经搬完。小的派人寻了半个城的店,拿到一个叫黄世雄的,抽了几个嘴巴才问出来,原来——”他放低了声音,“那个张熙是四川人,商丘有个老姑奶奶,他是外省生员来河南顶籍出考。秦凤梧是洛阳的,自号‘龙门秀士’,和河南府罗老爷他们相与得密。三天头里学政衙门梁师爷曾和这二位一处吃过酒,以后就搬家了。”

“你是说,秦张二人如今藏在学台衙门?”

“小的不敢说。”

田文镜顿时怔住:李宏升今晚还在试院门口向自己指认了张照和秦凤梧,这两人就是插上翅膀此刻也出不了开封城。如果要藏,听李宏升说的话风,极有可能就藏在学台衙门。但省学台衙门直隶于礼部,虽然没有实权,地位并不低于藩台,没有圣旨,何敢擅搜?搜出来还好说,搜不出来便又起轩然大波,而且更要命的是省台大衙的方面大吏都是对头。张秦二人也许藏在何英甚至阿山布罗衙里,那更是无法搜查。田文镜搜肠刮胜一顿思索,已经有了主意,对李宏升道:“你不要走,就在这等着我的号令。”说完转身疾步回上房,对张兴仁说道:“张熙秦凤梧已经畏罪潜逃,下头人说是贵衙门的梁师爷窝藏了。兴仁兄正好在此,请你出个主张。”

“在我衙门里?”张兴仁心头一震,脸色一下子涨得猪肝似的,“唰”地站起身来,手指着外边大声道:“哪个‘下头人’?你叫他进来!梁兴德树叶掉了都怕砸脑袋的人,会作这种事?”田文镜一躬身笑道:“兴仁少安毋躁,兄弟这不是正和你商议么?”“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我忍气吞声,已经够了。”张兴仁回身向弘历一揖,说道:“田文镜实在是亘古第一位圣贤,我不配在这当学政。四爷,您将学生就地罢官,让姓田的派兵进驻书院好了。”

他态度如此强硬,田文镜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但他毕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了,格格一笑,说道:“兴仁兄,派兵进驻你书院,只要有旨意,我也不是不敢。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这个意思。秀才们这次闹事,你觉得事小,我觉得事大,你我二人不同仅在于此。就把这事原原本本奏明皇上,焉有不缉拿首犯之理?我倒好意和你相商,你这么大火气,兄弟怎么当的起?”

“这种不阴不阳的样子真让人瞧着恶心。”何英在旁越看越觉得田文镜面目可憎,见弘历端着茶杯只是沉吟,遂大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说明白点!”田文镜毫不容让,一字一板说道:“我根本不为已甚。请兴仁兄回衙自己清理一下。这开封城已被我总督衙门严密监视。人身三尺世界难藏,他们毕竟难逃我的掌握!”

弘历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紧锁眉头,几次要说话都咽了回去。柯英张兴仁同情秀才,窝藏主犯的事不见得作不出来,田文镜这般气势也逼人太甚。他也真看不下去这副嘴脸,但这种人偏偏皇阿玛就喜爱!他阴沉了脸,刚说了句:“你们放肆!不审量自己身分,在我这里大呼小叫,这是什么体统?——”门外远处雨地里叭叽叭叽一阵脚步,邢建业跑到檐下禀道:“四爷,外头一个秀才叫秦凤梧,要见学台大人,说他是秀才罢考的主犯,投案来了!”

几个人一同站起身来面面相觑。张兴仁脸上青红不定,柯英用得意的眼神望着目光游移的弘历。田文镜面现尴尬,干笑一声道:“他来投案,那再好不过。”弘历却道:“这人有胆,叫进来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