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弘历没有接见开封城里的官员,每天早晨起来,他便把邢建业等人叫进来,命他们分赴城郊各镇,向各地进城农民打听麦收歉丰情形,米店面店售粮价格。有粮多少,骡马市牲畜进出,饲料贵贱,叉把、扫帚、牛笼嘴以及锄、铣、撅、犁铧、斧、镰、铲,多少是外地进的,多少是本地自产的,一概都要听问清楚,造册登记。众人不知道他弄这些什么用场,也不敢问,只见天天出去,稀里糊涂,竟是见货就问价,问了也不买,天晚回来归总儿在刘统勋跟前回禀交差,几天下来,都觉得琐碎无聊之极。弘历白天也不在驿馆,因乡试科场即将开龙门,相国寺、惠济河街、包府坑、南市巷一带店肆酒店住满了各府各县来省应试的秀才。今日相邀吃酒,明日同约会文,热闹不堪。弘历就在这堆人中厮混,有时到半夜才回来。一连六天过去,眼见第二日就要开考,弘历那日回来的才早些,命人“把刘统勋叫过来”。

“四爷,这是截至昨日收集到的百货价目。”刘统勋揉着熬得有些发昏的眼,将厚厚几大册簿子轻轻放在弘历案头,笑道:“除了竹木、玉器、轿杠、绸缎几样,连酱油、醋、柴、茶、青菜也都造了进去。没有师爷,都是我亲手抄录下来了。这样爷查看着方便些。”

弘历点点头,一本一本地浏览,有的地方含笑一带而过,有的地方却看得很细,时而闭上眼好像追忆着什么,口中喃喃有词,也不知念叨些什么,足有一个时辰才看完了。他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脸上带几分刚刚睡醒的惺松和平静在屋里转悠了几圈,对正襟危坐看着自己的刘统勋道:“几份册子,叫人誊录一份留下。你这份原件,密封呈送皇上。”

刘统勋愕然,张着口盯着弘历,半晌才道:“奴才明白!”

“你未必明白。”弘历一笑,说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不妨直言告诉你。我很讨厌田文镜这人,我又不得不承认他是清官、好官,难得的能员!这个话你晓得就是了,说出去我是不认账的。”

“四爷!”

“你看看这粮价,”弘历随手翻开一本,指着一栏说道,“麦价三钱四。去年是三钱七,前年遭灾,六钱;大前年田文镜把麦价由六钱降到四钱五,通常这时的麦价都在六钱五、六钱上下。这就是说,田文镜主持河南政务,遭灾年粮价与过去的平年仿佛——三钱四,太便宜了,和江南丰年的米价差不多。可还要想到,河南小麦就要开镰,粮店老板要腾仓,贱售是当然的,他们就在本地,如果河南今年小麦歉收,他就要屯积居奇了。还有你看,王二麻子镰和本地蔡家铁铺镰,价钱一样,都是五个制钱。把王二麻子的运费刨除,本地镰还贵半个子儿,你不要小看了这个——你笑什么——这是民计民生!”刘统勋笑道:“奴才焉敢笑爷,奴是觉得有意思。这个本子再没想到这么大用场和学问的。奴才读书两榜进士,圣人书里没讲这些经济之道呢!”

弘历仰起了身子,清秀的双眉慢慢蹙起,良久才道:“圣人设道,鸟瞰万方万物,岂能津津于这些细务?其实《大学》里头一句讲的就是这个。‘大学之道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教化临民,精勤求善,都融在这个‘道’中。”他顿了一下,“有人以黄老无为之说劝皇阿玛,说是‘无为而无不为’,似乎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其实不懂得道不是死的,是如气如水般在流。天下繁琐,应该以宽疏纠治;天下疏纵,该繁琐时小事也得留心。所以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朱师傅一开讲先给我们皇阿哥进的,就是这一课。”正说道,见俞鸿图自外忙忙走进来,一边在天井里行礼,口中道,“四爷,奴才在张兴仁那里说事儿,邢建业刚刚见着奴才,来迟了些,请四爷恕罪。”弘历笑道:“不迟,现在天长,离天黑还有两个时辰呢;我要到黄河大堤上去,我们骑马,一边看堤,一边说话吧。”一边说着,一边出了堂房。刘统勋刚说了声“四爷——”弘历笑道:“没有什么回避的事,你也一同走走。”邢家兄弟一直候在西厢廊下,忙不迭便到后院牵马,又佩了兵器,也都骑马遥遥尾随。

“四爷,”俞鸿图上马,随辔纵送着,忧思忡仲地说道,“据奴才看,开封科场肯定要出事。”他身后的刘统勋惊得身上一颤,却听弘历道:“这我心里有数。你没听张植梅怎么讲?”俞鸿图左右顾盼了一下,说道:“我和张兴仁谈了,罢考。是大清开国从来也没有过的,就是前代也很罕见,请植梅兄留意。他说他已经出榜晓示,凡有无端衅事、骚扰考场的一概要严加追究,法无宽贷,我把面门开得大大的,大家不来考,有什么法子?——看样子,张植梅是拿定了主意,要瞧田文镜的好看儿?”

弘历看着小巷中稀落的行人,许久才道:“这个张兴仁不识大体。他忘了自己是学政,是主管河南学政教化的朝廷大员!”俞鸿图道:“听他话音,衡臣相公给他有信。他说,我这个叔爷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张廷璐是手长,犯了贿赂,拿我和他比不是笑话儿?有人说我仗了张廷玉的势才和田文镜挺腰子,其实只要看看我的履历,要不是张廷玉矫情,我岂止作个一省学政?人说我是树下歇凉,我还觉得我这棵草叫他遮了阳才长不高呢!”刘统勋忙问道:“张兴仁还是张廷玉族里的?”弘历点头叹道:“是五服内的族叔族孙。张廷玉一代名相,族里人既沾他光儿又吃他亏。”

他顿了一下,又问:“臬司衙门那边怎么说,查出挑动秀才罢考为首的没有?”

“我先去见柯英。”俞鸿图紧绷着面孔,“河南这些官儿都是些油锤,又滑又硬。他说,士子罢考是学政衙门的事,就是拿到人犯,也归张兴仁审理。这事既有律条又有成例,臬司衙门管不到。”刘统勋叹息一声,说道:“这里和江南风气相差太大了。我觉得一进河南,人人讲的都是‘门路’,人人后头都有个‘后台’。中州之地,物华文明最早的,怎么出来这种陋习,真真令人纳罕。”俞鸿图笑道:“这也没什么希奇,离北京近么,骑快马两天两夜书信一个往返!北京那边扔一声石头,直隶河南就能听到响儿。那边窗户纸破了,这边就吹风。这就与江南不同。”

弘历没言声,他心里也有同感:李卫那边事权一统,讲究的是政绩,虽然也有人事扰攘,官场气也还正。田文镜锐意革新政治,却又处事僵板,乏了人情味儿,一味硬来,弄得自己四面楚歌。正思量着如何见田文镜促膝谈谈,俞鸿图在马上扬鞭指着前头,说道:“这是铁塔,再过去那高高的土龙,就是悬河了!”弘历一怔间抬起头来,这才猛地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郊外。

此时天已向昏,高高的河堤几乎于铁塔塔尖平齐,像一道没有堞雉的长城,乌沉沉压在河岸,由西而来绵遥向东逶迤伸去。闷响的河啸仿佛带着紫褐色的水气隔堤弥漫过来,与带着水腥的河风扫**着堤内广袤的沙滩。沙滩上青郁郁的花生秧,碧幽幽的西瓜地,和东一片西一片已经发黄了的麦田,仿佛经受不住这令人发悸的河啸和熏风,受惊了似的随风**摆着,不时发出瑟瑟的抖动声。西边远处落日正在闭合它最后的余辉,不甘沉沦似地在邙山的剪影间挣扎着降落下去。弘历踏着之字形的台级登上土堤,却又和在堤内的心境不同。田文镜说的一点也不夸张,从堤顶到河床,里边全都用大条石包面严严实实砌了,一色的石灰勾缝,几处凹湾间弘历抠那石头,竟然一块也不松动,细看居然用的糯米粉浆灌的缝。此时菜花汛尚未过完,河堤上半截过水的痕迹宛然犹在,已经落至半槽,放眼向对岸不到一里宽的堤岸望去,浑黄的激流裹挟着杂草、河藻,打着旋儿,一泻东下,涌浪是有人来高,仿佛无休无止地,从河心汹汹排水而来,在堤上激起两三丈高的水花,又无可奈何地退回去,浪声漂没在可怕的啸声中,像一声声叹息被闭掩得无声无息。

“真是壮观!”弘历的袍角被堤顶的劲风撩得老高,眼中闪着惊喜激动的微芒,回头对从侍在侧的刘俞二人道,“你们看看,这要费多少工,化多少钱?田文镜纵然来河南什么都没干,这条堤也就功德无量。他就一千条错了,这一条仍够个模范总督!”“四爷说的是。”俞鸿图也凑趣儿道,“圣祖爷时治河能臣靳辅陈璜,毕生也没有建起这重大堤,奴才也是这么想,老百姓不堪劳役,逃荒还可以再回来。一丢儿秀才罢考,还可以等下一科,那是什么吃紧的事?真该叫攻讦田文镜的人都到这里来瞧瞧!”刘统勋什么也没说,陶醉了一样眯着眼盯着远方,直到弘历招呼下堤才惊醒过来,偶转脸向东望去,见一个人背着手踽踽沿着堤顶走,忙道:“四爷,那个人像是田制台呢!”众人一齐回头,盯了好一阵,那人才走近了,果然是田文镜。他一边走一边眺望河景,没有留心到弘历一干人。直到两丈远近,弘历才在堤腰高声道:“田抑光,口里喃喃地,跟谁说话呢?”

“是四爷呀!”田文镜猛地一呆,才认出来,碎步下到堤腰,台级上不便下跪,只恭身为礼,说道:“心里闷极了,到河堤上走走我就心宽些。”

弘历望了他一眼,田文镜脸色青中透黄,头发都被河风吹得有些蓬乱,额前嘴角满都是刀刻一样的皱纹,却是凝固了的石像一样一动不动。此刻离得极近,他才留心到这位总督竟满手都是老茧,手背已都松树皮一样粗糙。弘历不由得心里一缩,说道:“闷了,我就在开封嘛——”猛地想起自己曾下过逐客令的,便不再言语,一级一级漫步下到堤内。

“方才四爷问。”田文镜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地跟着弘历在麦田埂上走着,徐徐说道:“奴才是跟皇上说话。有些人,有些事我死也不明白,有些人坐而论道口似悬河,一点实事不做,偏偏左右逢源青云直上,有些人苦死累死一心想为朝廷为百姓做点事,反而遭人唾骂。有些人做事驾了顺风船似的,扬帆就起,破浪乘风毫不费力;有些人做事处处掣肘,处处坎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讨不了好去……奴才……好恨自己无能……”

这是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话题,弘历低头思索半晌,问道:“出了什么事?”田文镜因见前面一个老农在刈麦,口张了张没有回答。弘历也不再问,徐步上前,轻声问那老农:“老人家,您怎么开镰这么早?”

“这片种得早,地势高,已经熟了!”老人只顾低头割麦,没想到这时分会有人跟自己讲话,吓得身上一抖,直起身子,见几个陌生人不像歹人,脸上才没了戒备之色,双手用麦秆挽着捆麦“腰子”,说道:“我是叫水吓怕了,年年种的,快熟时候就别着镰在地边上转,熟多少割多少。”

弘历看他割过的地,东一块西一块,鬼剃头似的,凡没有熟透的都留了下来,不禁一笑:“你好勤谨会打算。儿子们呢?他们就累你老爷子独个儿?”

“他们说今年不会过水,再等两天割也不要紧,就不来了。唉,这些年轻人……”

“你看今年会不会破堤呢?”

“不会。”老人瞟一眼大堤,头也不抬起说道,“有一年我们全家合计好第二日开镰,当晚一场雨,河涨了,冲日塌了。从此熟一镰我就割一镰,我是叫吓怕了。”弘历一门心思想安慰一下身边的田文镜,遂道:“你得谢谢这道大堤,不是它挡住洪水,今年你麦田早没了。”老人道。“我得谢老天爷,修堤时没把命搭进去!”

弘历便觉讪讪的,又问道:“这地一亩收多少麦子?”

“也就一石五斗吧。”

“这算好年景吧?”

“好年景要打到两石。”老人用草帽扇着敞开扣子的前胸,说道,“今年只能算个中等,沙土地,得要肥料。草肥、粪肥、熏肥越多越好。别看地薄,照样出粮食。可惜我们没钱,买不起粪肥呀!”田文镜忍不住插口道:“开封城东专设了粪肥场,一文钱一担,算便宜的了吧,一亩买他几十石撒了,这里又不缺水,那就是铁定的旱涝保收地!”老人苦笑道:“田制台不会盘算。他光知道造肥,没看看肥场离地有多远,一来回四十里,百里百斤一吊一的价,豆腐盘成肉价钱了。脚力钱也是钱呐!”